26、第二十六章 琭琭如玉，珞珞如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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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壶里响起细密的沸腾声响，翻滚的热气将壶盖顶起，一上一下地掀动着。
宋灵石以地为席，盘腿而坐，兴致勃勃地看着身旁之人煮茶。
陆观将茶饼放在摊开的方巾上，从行囊中抽出一把文刀。
身旁之人犹如实质的专注目光仿佛能够穿透胸口，像羽毛般轻盈地在心尖上搔来搔去。
他强自镇定，用文刀仔细撬起一块条索完好的黑茶，生怕碰断一根茶叶。
“还是你们南方人讲究啊……我们以前架火煮茶，都是用匕首随便切一块下来，囫囵丢进去煮。”
陆观微微侧头，抬眸飞快地扫了宋灵石一眼，只见对方两只手掌托着下巴，一双眼睛又弯又亮，恰似今夜之月。
他的目光如蝴蝶般飘忽，不知该停留在哪里，最终小心翼翼地落在对方的袖口上。
“你……经常在野外露营？”
“偶尔吧……”宋灵石舒展着双臂伸了个懒腰，整个人顺势向后仰去。
陆观掀起壶盖放于一旁，用指腹把手中茶块揉搓分离，将茶叶徐徐投入壶中。
宋灵石双手撑在草地上，眯起眼睛望向夜空：“小时候住在山上，经常睡不着觉，就大半夜跟着师兄上林子里捉兔子。”
陆观闻言一怔，轻轻叹息道：“耿耿不寐，如有隐忧。①”
见她并未反驳，陆观便试探着猜测道：“忧在……少小离家，思亲情切？”
宋灵石出神地盯着天上的蛾眉弯月，竟难得地沉默不语。
一阵晚风吹来，拂乱她额前的碎发，她用手背遮住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陆观心中一紧，收回目光猛地扭头看向火堆，无措道：“抱歉……只是此前曾听你提起，幼时与父母分离两地之事……如有冒犯……”
“嗨，无妨无妨。”宋灵石双手交叉垫着后脑勺，意慵心懒地躺在草地上：“儿时往事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陆观不知自己是该追问下去，还是该将话题转移，他低眸垂首，将剩余的茶饼收好，又认真地将手下方巾整齐地折成几折。
夜空如幕，月牙弯弯。长庚星手捧微光，在一步之遥的地方脉脉相伴。分明近在咫尺，却如同隔着天河，仿佛穷极一生也无法逾越。
不远处传来一阵喧闹欢笑声，十余学子围坐在一起，正玩着藏钩射覆、划拳行令的游戏。
张子显抱着一个瓦罐，洋洋得意道：“说起罐中所覆之物，那可不得了！高祖见之则喜，烈祖闻之则悲。诸君请射之！”
众人便七嘴八舌问道：
“敢问是哪朝高祖？”
“你说的列祖，是哪个列字？”
张子显嘿嘿道：“这个嘛……若是告诉你们，就破了谜面了，岂不无趣？”
李进扶了扶眼镜，不咸不淡地开口：“容我提醒一句，谜面所指若是汉高帝，其庙号可是太祖，并非高祖。”
张子显的脸色讪讪，咬牙切齿说道：“多谢李兄提点……”
马伯山闻言大悟，站起身来一锤手道：“刘邦见项羽卒而喜，刘备闻关羽卒而悲，谜底是个翠字！子显兄罐中所覆之物，应是个翠玉物什儿……”
有人叫道：“是他的翠玉扳指！昨日还见他戴着！”
张子显有些不情愿地将手伸进瓦罐，果然掏出一个翠玉扳指。
“你这谜面忒容易！”
“再来再来！”
众人正笑着起哄，忽见一个魁梧身形挤了进来。
韩奇文一脸神秘地卖着关子：“诸位，有好事和坏事各一，大家想先听哪个？”
“先听坏事。”李进不假思索吐槽道：“你口中‘好事’往往言过其实，但‘坏事’却言必有中。”
韩奇文便道：“方才吴山长夜观天象，预测明日或许有雨。估摸着湖畔踏青是不成了，可能会改做其他行程……”
闻言，马伯山一拍大腿叹道：“唉呀，老天误我！”
旁人知晓他的心事，便揶揄道：“我知道了！马兄定是打算明日对表妹表明心迹！”
马伯山涨红了脸，支吾着连连摆手：“只，只是许久未见，约在湖畔相会而已！”
“噫～～”张子显推搡着他笑道：“这有什么，若是我等遇到中意的姑娘，也欲效仿先人，在湖畔高歌一曲——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李进盯着韩奇文，将话题拉了回来：“所以，好事是什么？”
韩奇文左右张望了一圈，低声道：“我方才从苏司业的营帐门口路过，看见里面坐着一个带帷帽的倩影……”
便有人嘲道：“这算什么好消息？”
“应是苏司业带了家眷同来，想必是师母……”
张子显瞪大了眼睛，用颤抖的手指着韩奇文：“斋长，那可是师母啊！你该不会有什么想法吧……”
“嘿！你们这些小子，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韩奇文怒骂道：“你们有所不知，苏司业的发妻早逝，只留下一个独生女。之前听吴山长提及，苏司业未曾续弦，只因担心女儿受委屈……”
“这样说来，韩斋长看到的人影，便是苏司业的掌上明珠了？”
韩奇文点了点头：“十之八九！”
李进双手环抱胸前，冷静地分析道：“依你所言，苏司业视之如珠如玉，之前也从未让她露过面，这次为何突然带出来郊游？”
张子显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瞪大眼睛，一脸兴奋地惊呼：“你们说，苏司业是不是有招婿之意？”
众人闻言，顿时心猿意马起来。
“斋长可看清样貌？漂亮吗？”
韩奇文拍着大腿憾道：“哎，我就看见个影子……”
“那影子是胖是瘦？是高是矮？”
“这……”
李进听他们越说越离谱，摇了摇头转过身去。他抬眼望向不远处的陆观和宋灵石，反光的单片眼镜挡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精光。
……
草丛深深，夏虫怯怯。豆蔻花在悄悄结籽，风在摇曳它的叶子。
陆观用方巾垫着手，将茶壶从火堆里移开。他轻轻扬起壶身，一注茶汤细流缓缓注入杯中，几片茶叶在澄澈的茶水中轻盈地打转，随后徐徐下沉。
雾气悄无声息爬上衣角，静谧而缱绻地在此间缓缓流淌。
或许是晚风温柔，吹散了忧愁，亦或是弦月勾人，撩动了思绪。宋灵石终是将埋藏心底落满灰尘的童年旧事翻了出来，说与身旁之人。
“我娘怀着我的时候，出了点意外……”她缓缓坐直身形，弯曲双膝将下巴垫在上面，没头没尾地开口：“据说才七个多月就早产了，生下来才这么大点……”
看着宋灵石两只手比量出小小的一捧，陆观将斟好的茶杯放在她旁边，静静聆听，不发一言。
“起初以为没救了，多亏外公内功深厚，帮我吊住一口气，堪堪保住了小命。”宋灵石一边回忆，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我打记事起就跟外公一起生活，他是个江湖人，门下全是身强力壮的习武之人，只有我面黄肌瘦，连路都走不稳当，大家都笑话我是发芽的地蛋，既不中看也不中用……”
她连比带划，眼角弯弯，仿佛在诉说着与自己毫不相干的趣事。
陆观用长树枝轻轻拨弄着火堆，用余光悄悄看攒动的火苗在身边人生动的面容上投映出跳跃的光影。
“就这样在山上住了十年，有天突然来了两个人，说是我的爹娘，要带我回家。”宋灵石挠了挠头，如同说笑话一般，咧着嘴噗嗤笑出声来：“未曾谋面的陌生人，突然要带我去一个闻所未闻的地方，却说这是‘回家’，很奇怪吧？哈哈……”
明明对方眉眼带笑，语气轻松，陆观却感觉胸口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隐隐作痛。
“我当然不肯，便又上树又爬屋檐，闹了好大一番阵仗，不过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事，终究还是跟着爹娘去了京城……”宋灵石说着，摸了摸鼻子笑道：“十年来一直在山上窜来窜去，没怎么正经读过书，爹娘为了调教我这只大字不识的野猴，可谓是煞费苦心……”
“前面学武不成，后面学文不精，最终便成了如今这样的半吊子。”宋灵石眨了眨眼睛，轻轻笑道：“不过呢，反正也没人期待我能有什么作为……”
她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扭头看着身旁的青石，轻描淡写地打趣道：“就像这随处可见的顽石，平平无奇、泯然众生，便也没人会苛求它要有漂亮的纹理、剔透的质地……”
听到这里，陆观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天地之道，本是大方无隅，大象无形。夫所以谓之观物者，非以目观之也，而观之以心、观之以理也②……”
“哎呦，陆夫子又来了。”宋灵石揉着眼睛懒懒笑道：“莫非要与我辩一辩，何谓贵贱美丑？不如还是改日吧，今日实在是有些乏了……”
陆观垂眸看着对方倚靠着的青石，缓缓摇了摇头：“我并不知此石价值几何，美丑与否。”
他伸出手去，用指腹轻轻抚摸那冰凉潮湿的表面，唇角勾起柔和的弧度：“不过我知道，附生石上的苔藓一定将其视之如命，爱若珍宝。”
宋灵石一愣，顺着陆观修长的手指看去，只见青石脚下长着一层翠绿可爱的苔藓，上面结着颗颗露珠，在火光下熠熠地闪动着光亮，如歌如诉，仿若有灵。
她怔怔地望着那微弱闪动的光芒，听见身旁之人嗓音低沉，缓缓诵道：“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故贵以贱为本，高必以下为基……”
耳边传来陆观不徐不疾的声音，宋灵石忽觉心中安然坦荡，她将脑袋靠在青石上，眼皮渐渐沉重。
……
姜子腾抱着一盘吃食走来，正打算给营帐里吹不得风的郑慕言送去。他从两人旁边经过，刚要开口打招呼，便听了一耳朵《老子》。他很是吃了一惊，连连后退，逃也似地钻进了营帐。
难得出来郊游，至于吗？天字甲班，着实可怕！
……
陆观听见宋灵石逐渐规律的呼吸声，轻声诵出最后一句：“是故，不欲琭琭如玉，惟愿珞珞如石。③。”
在她阖上双眼沉沉睡去的那一刻，他终于敢抬眸直视她的面容。
篝火的光亮明灭可见，对方的睫毛随着呼吸微微颤动，在眼睑上投下蝶翼般轻轻扇动的影子。
疯狂生长的苔藓在日光照射不到的角落肆意蔓延，却始终无法越过光影的界限，只能缩在阴暗潮湿的角落，不敢示人。
陆观凝视着宋灵石睡着的侧脸，眸中闪动着柔和的光。他的眉眼安静地勾起好看的弧度，眼下拱出淡淡的卧蚕。
因有爱恨欲，故生贪痴嗔。
若非如此，怎会生出可笑的妄念，竟希望天不要亮，云不要散，月不要沉，只要此生此夜，莫管明日明年。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琭琭如玉，珞珞如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