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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七章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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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饭,宋灵石特意拉着苏玉竹和陆观,在膳堂找了个僻静的座位围坐一桌。
今日正逢立夏,膳堂给生员们准备了立夏饭,有甜咸两种可选,宋灵石便选了咸口的腊肉笋丁饭,陆观和苏玉竹都选了甜口的乌叶汁糯米饭。
见宋灵石用筷子将碗里的腊肉丁都拨到旁边去,苏玉竹不禁问道:“宋生员不吃腊肉吗?”
宋灵石捡着碗里的春笋和豌豆塞入口中,声音囫囵道:“明明是五花三层的新鲜豕肉,偏偏要用盐腌了,挂在日头下暴晒一个月有余。若是趁新鲜的时候用冰糖,八角,桂皮放在砂锅里炖了,做成颤颤巍巍的红烧肉方,岂不美哉?当真是暴殄天物!”
苏玉竹疑惑地歪着头,眨巴着水灵灵的眼睛:“既然不喜腊肉,为何要选咸口的?”
宋灵石看着二人碗里的乌叶汁糯米饭,皱了皱鼻子道:“你们南方人的口味太奇怪了,这乌漆墨黑的东西我无福消受……”
说着,宋灵石忽然想到什么,她冲座位对面的苏玉竹使了个眼色,开口道:“对啦,不如我们都来说说,各自喜欢什么样的……”
刚说着,后背猛地拍来韩奇文的大掌,他抱着一个篮子,爽朗笑道:“原来你们躲在这里,教我好找!”
宋灵石被一粒米呛住,她双手捂住嘴巴,脸色涨红。
旁边的陆观皱着眉头放下筷子,伸手轻轻顺着宋灵石的后背拍打,语气责备道:“食不言,寝不语,虽疏食菜羹,瓜祭,必齐如也。①”
“立夏吃个蛋,热天不疰夏。这是吴山长给大家的加餐!”韩奇文将篮子放在食案上,掏出来里面剩下的几只煮鸡蛋,冲三人呲牙一笑,然后一屁股坐在苏玉竹旁边的空位上,抱怨道:“哎呀,总算是分完了,累死我了……”
苏玉竹见韩奇文满头是汗,便从怀里掏出一个帕子递了过去。
韩奇文大大咧咧地接过,如同洗脸一般从前到后大力擦拭了一遍,甚至还擦了擦鼻子,然后将湿哒哒的帕子团成一团扔回苏玉竹面前,打了个响指道:“谢啦!”
苏玉竹震惊地看着自己那方浅绿色细棉布手帕,上面绣着的翠竹已然蹭上黑黑黄黄的污渍,如同一块擦桌子的抹布。
宋灵石喝了两大杯茶,总算是把那倔强固执的米粒从喉咙口劝入了肚子,她咳了两声,正色提醒道:“韩大哥,你倒是把帕子洗干净再还给人家呀!”
“抱歉,抱歉……我忘了你是个讲究人……”韩奇文挠了挠头,冲苏玉竹憨憨一笑,将桌上的帕子捡起塞入袖筒里,没话找话地问道:“刚才你们在聊什么?是聊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吗?”
韩奇文也算是歪打正着,正中下怀,宋灵石便状似无意地拿起一个鸡蛋往桌上敲着,顺势问道:“不如韩大哥先说说?”
韩奇文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此时竟有些扭捏,他羞涩道:“什么样的……姑娘都好,要是能添个香、研个墨,会做些小点心,就更好了……”
“陆兄呢?”宋灵石双眼紧盯旁边的陆观,一个不留神,手下的鸡蛋连着蛋壳被捏出大大的缝隙。
陆观专心致志、慢条斯理地剥着自己的煮鸡蛋,随口附和道:“韩斋长所言甚是。”
宋灵石冲苏玉竹眨了眨眼睛。苏玉竹便鼓起勇气问道:“那……若论样貌气质,燕瘦环肥,浓艳素雅,孰优孰劣?”
“嘿嘿……苏玉竹,你这就肤浅了不是?”韩奇文用肩膀撞了撞苏玉竹,哂笑道:“花枝招展的固然动人,但要想长相厮守,还是须得温柔贤惠……”
陆观亦颔首赞同道:“比起身外之物,还是内在修养更为重要。”
宋灵石若有所思,她心不在焉地用手指一块一块地把蛋壳往下抠着,带出一桌的蛋白碎屑。
陆观看着宋灵石手中之物坑坑洼洼宛如狗啃,叹着气将自己刚剥好皮的鸡蛋塞到她手里。
***
诗赋课上,方博士啪地将一叠诗作答卷拍在桌案上,对着天字甲班众人大摇其头道:“上次课业让你们咏秋,全班二十四个人,有十九个写了红叶,什么‘红叶似火天渐寒’、‘霜打红叶叶更红’……”
“当时,我就跟你们说过了,要多读、多看、多感受……”方博士用指节不断敲击着讲坛前的桌案,一脸的怒其不争:“好嘛,这回让你们咏春,答卷里面又清一色的‘长天如碧草如茵’、‘芳草青青柳如烟’……整个临安府的青草,怕是都被你们薅秃了!”
方博士一甩袖子,仰天长叹:“庸俗!庸俗至极!”
“何以为诗?诗以咏情,诗以言志!适当描绘自然景色并非不可,但充其量只是陪衬,最终是为了要抒情!感怀!真情实感!”方博士将手中的诗作答卷往空中一抛,讥笑道:“花力气去看这一堆言之无物的废纸,还不如去看后院老牛嚼牡丹!”
答卷如雪崩般扑落一地,众人低头耷脑,噤若寒蝉。
方博士随手指了一个生员,问道:“张生,学过《楚辞》吗?”
张子显起身一揖,踟蹰道:“学过……”
“背一首来听听!”
张子显不假思索地张口便背:“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除了《离骚》呢?”方博士不耐地挥挥手,追问道:“还会背哪首?《橘颂》会吗?”
“这……”张子显有些尴尬地搔了搔头,惭愧道:“学生不知……”
方博士伸出食指点着他后座之人:“马生,你呢?”
马伯山犹犹豫豫地站起身来,迟疑道:“不知《橘颂》的第一句是……?”
“后皇嘉树……”方博士说出前半句,满脸期待地看着他。
马伯山一脸茫然,嘴里讷讷着:“后皇嘉树……?”
方博士的面容逐渐凶恶,他仿佛勾魂使者一般,用绿幽幽的目光逐一扫视着众人,似乎在确定下一个目标。
座下众生齐刷刷低下头,不敢与方博士直视。就好像,只要自己不去看对方,对方就无法发现自己的存在。
方博士一连叫起了近十人,竟无一人背的出《橘颂》。他斜眼睥视着这些羞愧而立的生员,仿佛在看一群死人。
半响,方博士怒极反笑道:“行啊你们,就这样,八月份还想去参加秋闱?”
“啊!??”
方博士面如罗刹,重重地在桌案上拍了一掌,厉声道:“要是班里没有一个人背的出,我看你们也别去应考了,留在书院里面再学一年《楚辞》吧!”
众人身形一震,纷纷屏声静息。此时此刻,如果呼吸声过响,当按死罪论处。
方博士如地府无常般眯起眼睛,端详着所剩无几的猎物,伸出勾魂指一点:“宋生!”
暂时逃过一劫的生员中,有几个便趁机悄悄换了一口气,让自己不至于窒息而死。
宋灵石硬着头皮站起身来,努力在脑海里搜寻着年少时跟着老爹学《楚辞》的记忆。
她缓缓开口诵道:“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一时间,书斋中凝滞不动的空气仿佛又重新流通了起来,大家如释重负,贪婪地大口吸着新鲜空气。
方博士听着宋灵石的背诵,恶鬼一般的脸色总算有所收敛。
“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参天地兮……”
愈往后背,那本就遥远的记忆愈加模糊,宋灵石眨了眨眼睛,终究卡在了这首诗的最后几句,死活想不起后文是什么。
她用拳头锤了锤脑袋,目光求助似的瞟向旁边,干巴巴地重复着:“参天地兮……”
众人猛然重新收紧心弦,又恢复到之前垂头敛目的坐姿,生怕方阎王的生死簿上浮现自己的名字。
这时,从第一排站起一人,引颈收颔,庄然而立。
陆观接着宋灵石卡住的地方,朗声背诵道:“愿岁并谢,与长友兮。淑离不淫,梗其有理兮。年岁虽少,可师长兮。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
“很好!宋生和陆生二人可入座。”方博士总算收起了狰狞面孔,做回了人样。
他敲了敲桌案,谆谆教诲道:“这首诗,就是典型的托物言志!像描写人物一般,细致地描写橘树,然后笔锋一转,点出诗歌的主旨,想要找到如橘树一般值得敬爱的友人。表面上写橘树,实际上寄托了诗人的殷殷期盼和崇高理想。”
“特别是陆生背诵的那句‘愿岁并谢,与长友兮’!”方博士提笔在纸上洋洋洒洒写下这八个大字,向众人解释道:“意思是,愿与你做同生共死的挚友,携手共度人间岁月。哪怕是万物凋零、众卉俱谢的凛冬,这份感情也会历久弥新,坚贞如初……”
宋灵石看着这八个字,一脸恍然地拍了拍脑袋,她凑近陆观小声埋怨道:“我最讨厌这句!每次背的时候,总是在这里卡住……”
陆观微微侧头,看到宋灵石脸上细小的绒毛在窗外明媚春光的映射下泛出了浅浅的暖色。他的唇角不经意地勾起一抹温柔的弧度。
“我反而……最喜欢这一句。”
“啊?为什么?”
陆观垂下眼眸,笑而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