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鸟触笼》再来一碗麻鸭面

2、第二章

　　第二日。
　　眉庄在自己的榻上醒来，刚睁眼的时候神色如常，过了片刻，嘴唇一抿，双手把脸盖着了。
　　大概是记忆回笼，窘迫难堪扑面而来将她打落得无地自容。
　　昨夜荒唐行径令之所以能发生，她的默许占了大部分。温宜儿时遭了不少罪，生病是常事，延庆殿的宫人三天两头去请太医。所幸后来长大了些才有所好转，但身子还是有些虚的。而她若想要推开温宜，什么时候都是轻而易举的事。
　　但她不仅没把人推开，还试着感受了。
　　原因究竟是何，只有她沈眉庄自己清楚。
　　多年前，先太后赐温情酒的那晚，她将温实初唤来本意是想醒酒，后面发生的事情不过是想宣泄解愁罢了。
　　当晚入眠后却陷入了梦境。
　　梦中有一处山间亭台，只有眉庄和一位清雅绝尘却看不清面容的女子在其中对坐。面容虽不得见，但眉庄能感受到女子是对她笑着的。
　　两人间摆着几壶好酒，虽无交谈，却也喝得尽兴。
　　之后酒酣耳热时女子将她衣衫解开，山间亭台之中没有道德伦常三从四德，眉庄在梦中清醒放纵地给予了回应。虽是梦境，便胜却人间无数。
　　后来眉庄又梦见过那名女子两次。一次是自那场梦境过后一个多月的某个晚上，眉庄被女子在梦境中告知她已经有身孕。
　　眉庄心惊，询问是否是温实初的孩子。
　　女子坚定地告诉她，是你一个人的孩子。
　　最后一次见，便是生静和那晚，安陵容身边的宝鹊来骗她甄嬛秽乱后宫证据确凿。致她气血逆转，差点难产而死。
　　就是在她意识将没时，那名女子出现在了她昏蒙的脑海中。一阵清风吹散迷瘴，女子站立在万千朵秋菊花海中朝她冁然一笑。
　　眉庄不知那梦中女子对她意味着什么，但梦中与女子的那次放纵却让她食髓知味。
　　而温宜，在昨晚弥合了她灵魂中的缺憾。
　　拎着食盒的温宜脚步轻快地钻进了一方院落内，院内门窗都紧闭着，有着说不出的残败。

　　“太妃。”温宜敲了敲内门，喊了一声。
　　没人应她。
　　温宜扫了眼种着大片秋海棠的院落，只不过现在花期将尽，不是最好的赏花时节了。但破败的院落中，唯有秋海棠得到了呵护。
　　过了片刻，内门“吱”的一声从里面打开了。纤瘦的女子扶着门，眸子里没太多精神，看见温宜倒是显出了些笑意。
　　“坐吧。”女子说完，便坐回椅子上，接着绣刚才停下手的绣品。
　　她的声音沙哑低沉，像只不能唱歌的黄鹂鸟。
　　这座久未修缮的宫殿在寿康宫的西北方，温宜小时候无意进入这里时，一眼就认出了被住在里面的女人是谁。
　　曾经延禧宫的鹂妃。
　　四哥登基后，宫中便没了鹂妃的身影。当年深宫一眼，吓得小温宜半晌没回过神来，那时的鹂妃，精气神比现今更弱，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拖着年轻的皮囊。
　　现在看着，起码还能再活数十年。
　　温宜手脚麻利地将食盒中的糕点摆了出来，看向安陵容道:“尝尝？”
　　那双苍白没血色的手放下绣品，捏了块糕点。
　　动作缓慢，咀嚼无声。
　　从小不被父亲待见，安陵容年少时也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口腹之欲不重。后来做嫔妃那么多年，山珍海味吃了几轮，还没记忆中母亲煮的面好吃。
　　时间长了，觉得吃什么都一样，饱腹罢了。
　　温宜托着腮，看着外面的天，思绪飘远了，也不在意亲手做的糕点在安陵容心中味道如何。
　　“有心事？”安陵容咽完一块糕点后询问。
　　温宜收回思绪，“倒也不是心事，前几日无意间想起了个人，叫襄贵人还是什么襄嫔，现在后宫也没这个人，是皇阿玛的妃嫔吗？。”
　　安陵容听后，想了片刻，“姓襄吗？……襄贵人吧，只记得她是个病秧子，自我进宫后没几年她就走了。”
　　“太妃可知道她叫什么？”
　　安陵容摇头，“不记得了”
　　温宜也没再接着询问，自己叹了口气，眉毛一皱，对自己有些恨铁不成钢，“我记事也太晚了，额娘有时给我提起小时候的事，我却没一点印象。”
　　安陵容笑她:“你小时候老爱生病，苦药汤子一勺勺灌下去，记那做什么？”
　　“说得也是。”温宜眨了眨眼，浅浅一笑。她长得好看，一张没什么棱角的脸上配上一双杏眼，怎么看都是朝气蓬勃的。安陵容觉得自己这张苦大仇深了半辈子的脸，什么时候能像温宜那样笑笑也很好。
　　随后温宜又同安陵容请教了一下菊花怎么织好看。幽居深宫的太妃倒也惯着她，拿起一块布便给她示范，温宜盯着看了会儿，也不知看进心里了没，悄悄打了个哈欠。
　　安陵容见她没了接着学的意思，便要将人往外赶。温宜像只野猫般跑了出去，在秋日阳光回头看着殿内的人:“太妃，趁今日好天气，出来晒晒暖吧。”
　　安陵容望着温宜离开的的背影，苦笑了一下，从殿中迈出去，站在了光下。
　　温宜现今能活得这般快意，也不容易。
　　虽贵为皇女，幼时是争宠手段。稍大点就被亲阿玛算计着和亲，再后来生母蹊跷离世，被皇贵太妃收养，才算安稳。
　　自打温宜第一次误入这里后，太后警告过她不能告诉温宜生母的真相，她自然要严守。后来又眼见这孩子一点点受着多人的爱意长大，便更不会告诉温宜真相。后宫吃人的地方，活着已经不容易了，为什么还要承受别的困苦？只愿温宜想不起来与曹琴默有关的一切。
　　谁人不可怜呢？
　　当光与细风抚在安陵容脸上的那一刻，她突然觉得，老天待她不薄。
　　她这一眼望得到头的人生，此刻倒不那么难熬了。

　　碎玉轩。
　　自眉庄醒来，就在榻上赖着，采月来她没起。后来静和跑到床榻边，伸手触了触眉庄的额头，生怕额娘病了。
　　安慰好静和后，她又一人躺了许久。
　　最后躺得也不知怎的惊动了太后。甄嬛的声音在碎玉轩响起时，眉庄正要坐起迎她，就看见跟在甄嬛后边的皇太贵妃——齐月宾。
　　头皮一麻，又躺下了。
　　可能是许久未进食，眉庄的脸色看着确实有些苍白。甄嬛瞧见这一幕，气得不行，训斥宫人快去传太医。
　　眉庄阻拦不了，所幸借坡下自己。
　　甄嬛坐在床榻边摸了摸她的脸，“一进来就听采月说你还一直躺着，看你这脸色，身体不舒服也不传太医。昨日还好好的，今日怎么就这样了？”
　　“不清楚，但肯定不是大毛病，”她边说边坐起来，身体力行地展示自己身子还行。但又有些理亏心虚，便连忙扯开话题，“嬛儿，你怎么和端姐姐一起来了。”
　　甄嬛见她动作什么还算麻利，心里稍微放心，轻轻地隔着被褥捏了下眉庄的腿:“温宜要到了婚配的年龄，便和端姐姐商量着让温宜自己选额驸，也来和你说说。”
　　眉庄对甄嬛捏她腿的动作的意思了然于心，昨日她俩略过齐月宾说过这事，已经是不应该，今日说起，她得装成第一次知道才行。
　　眉庄忍着不去想昨夜发生的事，勉强笑着说:“好事好事。”
　　齐月宾在旁对着她道:“虽然让温宜自己选，可也不能让她胡闹，咱们呀，得给她把把关。温宜这几年大了，和我的话越来越少，倒是粘妹妹黏得紧，你可得帮姐姐的忙，替我问问温宜喜欢什么样的。”
　　眉庄喉咙一紧，面上浮现几分尴尬。
　　这方话音刚落，门口那传来一道悦耳的声音:“额娘要问我什么？”
　　年轻人步伐快，一句话说完，人就走过来了。
　　见殿中三人，连忙请安。给眉庄请安时，看她脸色苍白，又身着寝衣这个时辰还未起，心头一急，生怕是因为昨晚之事伤着身子了，又碍于旁人在侧，不能明着问。
　　万千忧虑之下，只能化作一声焦急的“惠娘娘不舒服？”
　　眉庄眼皮一跳，心想:昨个还说要改口喊太妃，今个又改回去了。
　　温宜神色担忧，眉庄虽不想回答她，但见她也是一片赤诚地关心，便安慰道:“莫要担心。”
　　好在这时，卫临来了。待他把完脉，仔细询问了沈眉庄上次用膳是在什么时间，有没有食欲什么的。
　　眉庄心里苦笑，在温宜面前撒得谎横竖都要被戳破了，就直接明说了，“昨日午膳。”
　　温宜脸色稍变，站在一旁看着眉庄没吭声。
　　卫临接着道:“太妃近来神思忧虑，有晚睡的症状，不利消化，导致食欲不振，但多少得吃点，不然折损的也是自己的身子，臣回去后给太妃开两幅安神汤，喝了便好。”
　　眉庄:“……”没病也能诊出病来。
　　“你要我怎么说你才好，”甄嬛气得发笑:“多大人了，不饿就不用膳？昨日没留你吃晚膳，你便不吃？”她又连忙吩咐小厨房端来点吃食。
　　宫人端着一碗虾仁粥过来时，温宜的手略微一抬又放下了。
　　甄嬛接过粥，舀了一勺在唇边试了温度。试完便将碗塞进眉庄的手里了。
　　眉庄喝上粥，确定没其他时候事后，卫临便离开了。甄嬛又说起温宜婚嫁之事。温宜也装作第一次听见此事的样子，又惊又羞，揽着齐月宾的胳膊嚷嚷“舍不得额娘”。
　　眉庄端着碗，装作无意地看了一眼温宜的娇俏模样，心想:这紫禁城人人都有点做戏的功夫在身上。
　　齐月宾是个会说话的人，揉着温宜的手笑着问:“单舍不得额娘吗？”
　　“温宜自然也舍不得太后和惠娘娘。”
　　“怕是更舍不得你惠娘娘吧，”甄嬛爽利一笑:“你惠娘娘与你最亲，肯定也特舍不得你。”
　　温宜在旁害羞带笑。
　　眉庄却笑不达眼底，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就又端着碗喝粥。
　　甄嬛说这句有她自己的考量。昨日眉庄离开后，槿汐过来告诉她，温宜公主来过，不过没让宫人通传，有人看见她拿着食盒来的，很快又拿着食盒走了。
　　但昨日她们并没有见过温宜，只有一种可能，温宜听到了一些话一些事才离开了。
　　而她刚才那句话要试探的是温宜，表现异常的却是眉姐姐。昨日提起温宜婚嫁之事，眉姐姐便心不在焉，今日又和温宜显得疏离，这两人究竟发生了何事？
　　一行人又坐了一会儿，甄嬛让眉庄好生歇息，她明日再来，就和齐月宾、温宜离开了碎玉轩。
　　离开前还特意看了看温宜的反应，温宜倒还正常，在床榻边弯腰和眉庄说了句话便离开了。
　　甄嬛不做多想，待明日前来问清楚便好。
　　人走完后，眉庄看着刚才被温宜塞进手里的手帕。
　　昨夜的窘迫难堪如影随形，裹杂着沈眉庄那张愧赧不已的面容。
　　手帕如洪水猛兽，眉庄连忙把手帕甩到了一旁，自己又躺下了。
　　……
　　“我清晨走时拿去洗过了。”
　　脑海里蓦地想起温宜刚才塞手帕时说过的话。
　　……
　　“昨夜未曾打开让你看过，一会儿看看，好吗？”
　　怎的还想！眉庄猛然坐起，抓着一旁的手帕就想往地上扔。可是却在脱手前看到了手帕上有黑线绣出的字。
　　通常手帕上都会绣些花花草草，温宜怎会在上锈字。平常安陵容就教她绣这些？
　　眉庄将手帕一展，上面绣了八个字。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手帕右下角还有一个绣得歪歪扭扭不怎么好看的金色菊花。

　　温宜齐月宾两人中途与甄嬛分开，回延庆殿剩下的路上，齐月宾揽着温宜慢慢地走着。
　　“昨日夜里没回，又歇在碎玉轩了？”齐月宾问道。
　　“昨日惠娘娘从太后那回来得晚，我在那陪妹妹，就索性住那了。”
　　齐月宾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说起惠太妃，额娘今日也看出来了你俩之间有事发生，额娘虽然不清楚，但也不问了，你大了，有些事能自己解决。惠太妃疼你，你莫要惹她生气。”
　　“不会的，我不会惹她生气的。”温宜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