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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PART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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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3 帘卷西风
昌溪老宅里的父母皆已年迈,又是好一阵催促。
他也是急的,但是,急,并不能带来更好的消息。
孩子,孩子,孩子。
儿时的小小梦想又一次涌上荣景的心尖。
第一次,他们起了真正意义上的争执。因为他看到周玲在偷着喝药。
他不是医生,并不知道她喝的是什么药,只是直觉地斥责她,嫁了他,就要为他生孩子。
周玲的犟脾气也上来了,反手就打翻了药碗,苦苦的中药弥漫了屋子。
她瞪大了眼,“你最近弄的我很疼,你知道么?”泪水流下来,“很疼!”
他转了身,不看她。
“我也想要孩子,”她咬着唇,“可是,我怀不上。”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医生说我体寒,不太容易受孕,调理了以后大概会好些……”
荣景默不作声地抱了她进怀里,呼吸有些沉重,手臂收的很紧,周玲狠狠咬上他的肩膀。
都是疼的,也只有疼,才能让他们感觉到对方最真实的存在。
他们只能苦苦纠缠,抵死纠缠。
孩子,渐渐变作了噩梦,折磨着他们。
周玲整日里尝试着不同的药,中医西医都看过,却始终未能如愿。
一晃,又是半年。
那日,汪荣景在当铺的邱老板与他谈生意,邱老板很是热情地让人上茶。
一个女孩,穿了鹅黄的衣裳托了茶盘上来。
浓郁的茶香,并不是徽州的茶,香气浓长清幽,滋味醇甘爽,仿佛是极品的大红袍。
果然,邱老板自得地吹嘘这是福建的大红袍,64银元就得一市斤,堪比黄金啊!
荣景附和着笑了几声,抬起头来正想说些什么,却突然止住了。
鹅黄色衣裳的少女,十六七岁的光景,瘦高的个子,像极了多年前初见的秋月。
呆呆地看住那女孩,荣景,忘了时间,忘了地点。
邱老板很快就发现了异样,顺着荣景的目光,瞬间就了然了。
“这是几年前我买下的女孩,准备给我家小子做老婆的。”他笑着说,“既然汪老板有心,送您也无妨。”
荣景想着推辞,脑袋的动作和想的并不一样,点了点,似乎还怕邱老板没看见,补了一句“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眼角带笑的模样。
“你叫什么?”汽车上,荣景问。
“楚姗姗。”鹅黄色衣裳的女孩膝上抱了一个小小的布包袱,低着头,望着自己的绣花鞋。
“她是谁?”周玲打量着楚姗姗。
“楚姗姗。”荣景拉着楚姗姗的手,挺直了腰板。
“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想的是什么!”周玲冷哼了一声,就转身上楼了。
荣景没有追上去,细细交代了下人把楚姗姗安顿好,才向楼上走去。
卧室里,周玲坐在梳妆台前,早已哭红了双眼。失去了骄傲的模样,柔弱的像是最普通的女子。
“她生下孩子我就送走她。”荣景想了半天,只能给出这样的借口。
周玲睁大了眼睛,愣了下,“你在怪我?”泣不成声。
荣景知道她误会了他的意思,张了张口,但没有解释。
他走上前,揉住了周玲的肩膀,周玲挣开去,颤巍巍地扶着桌子站起来。
“我们离婚吧。”她这么说着。
“嗡”的一声,他脑袋里一片空白,好半天才从牙缝挤出几个字,“你休想。”语调平静的可怕。
当夜,荣景就宿在了楚姗姗房中,汪家的少奶奶周玲被彻底冷落了。
下人们都感叹着有钱人家恩宠的更替,不自觉地都更加小心翼翼地照顾周玲的生活,中国人始终是同情弱者的。
周玲也不闹,隔天就整理了行李回了周家。
传说中,汪太太是个悍妇,丈夫带了个女子回家就吵着闹着要休夫,周老爷子也由得她去。
捏着周玲已经签了字的离婚证明,荣景的手指渐渐收紧,闭上眼,平复不了心情。
到底,她还是要走。
到底,她还是没有用舆论伤他。
虽说汪家现在也是财大气粗,毕竟没有周望川多年积累的势力,长袖善舞的周老爷子不到三天就丢了张办妥了的离婚证明给他,像从前把周玲直接塞进了他的生活,不管他是不是愿意。
在外人看来,他也是个可怜的男子,妻子不育想娶个妾就成了歙县里第一个被休弃的可怜男人。
可能只有他明白,周玲只是在赌气。
可是,只有他不明白,周玲是咬着呀,决意要离开。
很快,周家又传出了好消息,周家小姐即将嫁给国军某部□□团长。
传说中,陈团长多年前随父造访周家,即对周家小姐的才华深有好感,这一次赴职路上再访周家,一见惊鸿,成就了良缘一桩。
此时,荣景才明白周玲不是一时赌气的玩笑,她是真的要离开了。彻彻底底。
荣景很平静,虽然汪公馆上下都提心吊胆了好几个月。
与周家联姻的破灭给汪家带来了不小的冲击,虽然周望川授意不要改变合作的姿态,也没有对荣生银行直接做什么,但是之前因为周家的关系招揽的主顾多少还是流失了。
汪家产业虽不至于一落千丈,再加上荣景的多方周旋,也只能说是勉强撑起过往繁华的外表。
荣景拥着楚姗姗,突然想起从前听戏时的那段词,从来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
怀里的楚姗姗巧笑嫣然,那个旧人是不是真的会偶尔想起他和过往,然后,掉一颗泪?
又是半年,楚姗姗挺着五个月的肚子,圆滚滚的,汪家二老很是高兴,特意搬到城里来照顾儿媳妇。
汪公馆里一片喜庆,荣景脸上也终于常见了笑容。
陪楚姗姗到洋人开的医院里检查时在正门口遇见了略显消瘦的周玲,她正和一个高大的军人拉扯着。
“我的身体我不知道么?”周玲在那个军人怀里挣扎着,“我是不会怀孕的!”
“玲儿,玲儿……”那个军人小心的避过她的指甲,稳住她的腰,“你镇定点,镇定点。”他轻声安抚着。
“陈太太,你确实怀孕了,已经两个月了。”蓝眼睛白皮肤的大夫肯定的说,“恭喜你们了。”他笑着,脸上深深的褶子夹杂着些许不解的神情。
“我真的……”周玲望着医生的脸,“不,这不可能,不可能的……”
“玲儿,玲儿,”□□扶稳了周玲,搀着她走下台阶。
“荣景……”周玲看见了他,嘴角上扬,却满目哀愁。
□□闻声亦抬眼看他,下意思地拥紧了周玲。
荣景微笑着,点点头。
楚姗姗右手拂着肚子,低下了头。
周玲看着楚姗姗的肚子,哀愁更甚,欲言又止。
“汪先生也陪太太来看医生?”□□打破了沉默。
“是啊,”荣景挺了挺腰板,“陈先生,久仰。”
两个男人握了手,各自身后站着自己的妻子。都各自用尽了力气,偏偏又笑的云淡风轻。
“胎儿发育的很好,”医生微笑着对荣景说,楚姗姗躺在检查床上,对他温柔地笑。
可是,他已经了无心情去享受将为人父的喜悦。
也许,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没有赶上父亲最期待他的岁月。
又也许,他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想要一个孩子。
几天后,一个让人匪夷所思的消息在不大的县城传的沸沸扬扬。
□□团长的太太前夜里沉了湖。
一个备受丈夫宠爱的,怀了孕的美丽少妇怎么就突然想不开了呢?坊间的传闻越演越烈,陈团长如花的太太周玲怎么就沉水了呢?
无数的猜测在不大的县城里此起彼伏。
难道孩子不是陈团长的?这样的说法很快就被陈府上下沉痛苍白的气氛否定了,任谁都看得出来□□的痛彻心扉。
最后,从前关于周玲的神化描述又被重提。
很多人口中交相传说着,圣洁的月夜,莲花般的仙子,怀着孩子,小心翼翼地慢慢走近水里,鱼儿们聚集起来,争相亲吻着她洁白的脚趾头,这是上天想念心爱的女儿,让她回家探望。离开的瞬间,她嘴角的笑容不是害怕,更像是思念。不深,却很美好。
故事里,忽略了□□捞起的苍白尸首,那微微肿胀的两颊破坏了她从前的所有美好。
从前传说中深闺里的仙子周玲,终于,又回到了传说里。
好像,从不曾在人前现身一般,在人们心中纯洁而神秘。
汪荣景走在人群涌动的大街上,小心翼翼地牵着楚姗姗的嫩白小手。脑海里浮出的是那日偶遇,周玲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波涛汹涌的哀伤。那个在徽州享有盛名的才女,曾经在他怀里,仰着头,笑的花枝乱颤,她也曾经在他的身边,安静地研墨,偶尔与他对视一眼,温润如玉。
而那些,已经成为了过去,并且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想起的时候,心是痛的,比他以为的要痛上百倍。
其实,他早就知道她是一个多么烈性的女子,却无法明白,为什么,她会那么幸福地走进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