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不眠夜 ...
-
我的记忆随着照片一帧一帧倒退回高二那一年,于博士那时候就是风靡全校的帅哥学霸。我和于博士家住的近。于博士的母亲开的饭馆在我爷爷开的书屋旁边,我们从小就认识。
我后知后觉自己喜欢他的时候,就是在那年高二。我考上J城一中,七分靠幸运,三分靠天赋。上了高中后,我有些厌学,成绩自是不用说,一落千丈。高二那一年,我惊觉自己喜欢上于博士后,破天荒得报名了数学竞赛。我想证明给自己,也给他看——我们之间差距并不是鸿沟。
我钻研了大半学期的数学,起早贪黑,就为了能在数学竞赛上赢他,这样就可以博取他的注意。可惜,我既没有他的绝顶天赋,也没有他的万分努力,草草败下阵来。拿了三等奖,我极不甘心,可当我能跟他一起上台领奖的那一刻,我觉得又好像什么都值得。于是,就有了手中照片上的这一幕:我的眼睛斜向上偷瞄他,手上的奖状拿倒了;他一脸正紧得盯着摄像头,奖状拿得端端正正。学校觉得这张照片极具趣味性,还特意在校园官网上挂了半学期。
这是我第一张与他正大光明的合照,在所有人注视和掌声中。我当时有一种自己在婚礼的殿堂中的错觉,那是我人生中,听过的最热烈的掌声,以至于现在回想起来,依旧能听到当时的心跳声,如擂鼓阵阵、波涛翻涌。隔着时空,我再一次感受到了心脏传来的刺痛,我真的好爱他,从始至终。
在那喧闹、张扬的岁月里,他做过我的太阳,曾照耀过各种各样的我,叛逆的、懂事的,拘束的、潇洒的,刻意的、不羁的,沮丧的、热血的,不安的、自信的。
酸涩的情绪涌上心头,我看着手里的照片,厌恶所有负面的自己。我伸手在照片上那细微的折痕上抚摸,一下又一下,仿佛这么做,我们就只剩下美好的记忆了。抚着抚着,我的眼泪不争气地落下了。
我近十年的暗恋好不容修成正果了,我又中途弃权了。
我自嘲一声。
我只是要让他多陪我一些,多爱我一点……
我不在意他今天救治了多少病人,科研成果的进度如何,我更想知道他今天饭有没有的吃,水有没有的喝,最后,我们还能不能在满是风的黄昏下亲吻。
思绪万千中,心底有另一个声音在对我说:“夜真的来了。”
我问自己:“天还有多久亮?”
等天亮了,他应该就能回来了。
我的视线往更高更广的角度望去,我没有看到月亮,并且也没有太阳。就是一团浓雾,在霓虹灯下聚成一排阴影,在夜风中厮杀。
冷意从脚心传来,激得我浑身竖起了寒毛。
周遭没有声音,一片死寂,以往的夜果然死了,那些热烈浪漫抑或是无聊乏味的种种夜晚早已死得透透的。在我印象里,没有任何一个夜晚可以战胜今夜,无数个昨夜都要死了,在回忆录里被撕去,一点点消失。
于是我深呼吸了一口气,缓解了一下偏头痛带来的视觉障碍,望向了窗外的那一团黑雾。
我知道,等那层厚重的薄雾散开,会看见后面有一座钟楼。在晚上12点时,这座钟楼会准时响起。
他已经199个小时没有给我打电话,上一通电话我赌气,害怕,没有理他。明天是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我笃定他会打来一通电话,这是我们和好契机。但我内心中害怕的情绪更高涨一些,害怕下次他回来,不再说爱我。
我有预感,五秒后,就会听到钟鸣声。
我在心里默念——五……四……三……二……
“——叮咚——咚——叮咚——”
——在同一时间响起来的还有我的手机铃声!
我心中一个咯噔,激动又紧张,手忙脚乱地接通了电话。
——好安静。
我感觉死亡前的那一点点还存活的间隙里,应该就是这样安静。
不安感涌了上来,身后的浓烟似乎化成一把利刃,架在我的颈侧,我呼吸一滞,像是等待着神明的审判。在那空白的一两秒时间里,我听到背后有人悄悄对我说:“今晚,是个不眠夜。”
我的心脏被人揪紧,往里,往深处,被死死地拧了一把。
心脏被吸进的氧气一点点撕碎,伴随着我呼吸的频率,一下子扼住了我的咽喉。
电话那头许久不说话,我的心一点点冰下去,恐惧战胜了其他一切的情绪,不断膨胀,放大。大脑运转的重要神经已经被撬走了,我的嘴巴机械地张开,喉咙紧得发不出声音。我自虐般咬了自己的手指,无声地喘着,逼着自己发出声音。
“喂——”我听见自己说。
死寂。
“喂——”
呼吸声。
“喂!”
嘈杂声。
“于书尘——”我有些耳鸣。
“嗯。”他声音好轻。
“于书尘,你在哪?”我的眼前熟悉的客厅渐渐分解成无数个碎片,我极力想看清,却发现自己的手脚僵硬,怎么都拼凑不起来了。
我没发出任何声音,生怕错过了他的呼吸的频率,音节的长短。
等了很久,他好像是觉得不忍心,不忍心我等太久。我听见他微不可查的呻吟,手机里传来了好多其他人的声音,我感觉有人替他将手机贴到了离他更近的地方,可能是他的耳边,也可能是嘴边吧。
“温时……我……”他声音好温柔,后面应该还有几个字。可声音实在太小,我听不清。
“你什么?”你回来吗?
回答我的是一台冰冷的仪器发出很长一声的长啸,宣告着一个生命走向了终结。
我觉得自己处在一个极端平静的环境中,像一只落队的大雁,在南飞的长空中深陷于陌生的狂风,席卷了我所有的感知。我蹲下,放空自己,就好像只要我屏蔽了我所有的感觉,我对他的死亡就一无所知。
手边还剩着半杯水的玻璃杯,被我无意间打到了地上,“劈里啪啦”得响了两下,四分五裂,如同我的世界一样。
电话里有人跟我说了什么,我机械应下。我好像理解了,又好像不理解。
我没有任何方向,眼睛聚焦不到实物,灵魂在四处寻找,打转,身体还僵在原地。独我一人的房间此时就是一个封闭的屠杀场,所有的死物都动了起来——残败的玫瑰、冰冷的手机、粘稠的清水、破碎的茶杯……他们全部向我袭来。所有的木质家具都被一双无形对的手给拆解开来,一块块、一片片、一条条,密密麻麻,数不胜数。这些拆卸下来的木质碎片大小不一,却又以一种诡异的方式拼凑起来,最后在窗边为我搭了一口奇形怪状的棺材。
我是死的,我想象出我鲜血淋漓地站在棺材旁,陪着他一起长眠于我还火热的血液里。只要我还热着,何惧冰寒。
我愿意用我的血为我自己杀出一条通往冥府的路,我不想他孤独。
如果可以,我想跟同葬于一个棺中,哪怕永生囚禁于地下。
我计算着时间,嚼烂了枯萎的玫瑰,看着我们的合照,然后走向了窗边——我的棺材。
在从沙发到窗户的这段路不远,也不近,我却将我与他无数个动魄惊心的夜晚回忆了一遍:我们第一次遇见,我们的第一次告白,第一次牵手、拥抱、亲吻,我们从四下无人的月夜到人来人往的街道,从小心翼翼的试探到漫不经心的撩拨。尽管上述可能都只是我的主观臆想,因为于博士,他好吝啬的,对我的爱,从不宣之于口。
回忆切割成一幕幕场景,在我脑海里闪过。
“温时——”突然我的耳边响起了一个“声音”,有人在轻声呼喊我的名字——那是他刚刚在电话那头的呢喃,重现于我的耳边。我停下了脚步,仔细回忆,一遍遍猜测那几个我未听清的字。他要说什么呢?我一定要知道,不然死后相遇,如若我还要问他,他肯定不会答复我。所以,死前,我需要靠自己知道答案。
我重新拾起手机,想要问一问当时在他身边的人,正好有个电话打进来,我接了。
温柔礼貌的女声传来:“您好,是于书尘的妻子吗?”
我怔愣了一下,我不知道我算不算他的妻子,也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这样称呼我。
“是……我是……”我回答。
对方听到我的声音,大概有些意外,停顿了一下,还是得体地告诉我关于火化的相关事项,问我是否同意,是否到场,是否移送……
出门前,我看了一眼窗,发现那口棺材已经消失了,所有的材料已经“物归原主”。
我拿上了一串钥匙、一堆证件,换鞋,关门。
下一秒,开门,戴上了口罩,再次关门。
点火,开车。一路上,我都异常冷静,就好像我只是去赴一场再平常不过的约会,去见我好久不见的爱人。
医院外面围满了人,我花了好长时间才找到停车位置。熄火,拔钥匙,瞥见钥匙扣上的平安福。我跟他去寺庙里求来的,我的愿望不多,全和他有关。
如今,人都没了,还谈什么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