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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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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又离开了几次,也回来了几次。每次回来,他神色就更憔悴些,也苍老些。他不说,我也不问,但是我们都知道,最开始那些和他一起来跳舞的空军,有一半都战死了。死得人最多那次,我听见他在梦里念着战友的名字,用牙齿咬嘴唇,血把枕头染得斑驳。
他如此快速的成熟,又如此快速的苍老,像一根树枝蜕尽所有绿叶,变得干瘪腐朽起来。
入秋的时候,三哥死了。
三哥死得很壮烈。他被三架敌机围困,击落其中两架后,被第三架战机击穿了油箱。他没有跳伞,而是驾驶着战机要去撞击对手的指挥部。可是地面的炮火太密集了,他的战机在半空中就爆炸了。
他的名字被刊登在报纸上,荣誉和哀悼占了大半页。可这有什么用呢?他的父母要的是儿子,不是冷冰冰的勋章。他的爱人要的是丈夫,不是那一地的焦黑。
那次高岳消失了一个多月,再回来时形销骨立。他的生命已经干瘪了,可他的眼睛却发着光。我想他已经决心把三哥那一份也活下来,因此不显悲痛,甚至有些亢奋。
我又害怕,又心疼。
他有时候叫我玉蝶,有时候叫我姐姐。有天他喝多了,翻出我藏在柜子里三哥的那串镯子,突然就大哭起来。认识他的这些年,他总是沉默的,压抑的。可那天,他和我说了很多。他第一次说起他在航校求学的经历,说他那个女教官冼青鸿和她的爱人叶大夫,说他最佩服的教官叫张翎羽,说他那些死去的战友。他说累了,枕在我膝上睡了,求我给他唱首歌。
那晚我唱了许多,他都不喜欢。开口才两三句,他就摇着头抱怨“不听这个”。我想了好久,想到了父亲还没死的时候,他常听的一首歌。
我知道唱什么了。
那晚我反复地唱这首歌,唱到他沉沉睡去,唱到月亮攀上枝头,唱到我的嗓子逐渐沙哑。
那首歌叫《花好月圆》。他走之后,我再也没听过这首歌,再也唱过这首歌。但是我常做梦,梦里有个女人不停不停在夜色里唱:“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醉。清浅池塘,鸳鸯戏水,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歌里唱的是什么?是太平日子。这样的生活我过得不多,但高岳在的那些年,就是我的太平日子。
我这辈子,三个名字。第一个乳名,不提也罢。第二个“玉蝶”,并非我愿。第三个,我从歌里取“花好”二字,叫了六十年。
说来惭愧,我有与高岳成家的奢望,却没与他婚嫁的打算。我要的东西不多,数来数去,也只有两件:
他奔赴战场,我求他平安。他死里逃生,我给他唱歌。
等到战争结束,他自有鹏程万里,而我足以凭这段回忆终老。我想人一生的快乐是有限的,与他婚嫁这样的事,于我而言太过挥霍。
天啊,如果真的上有青天,能否将快乐慢慢给我?我宁愿不要与他相守那三年,只要他平安终老。而你只需赐我有他的零星回忆,也够我度过漫长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