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雪》云舒兰

15、第十五章

　　深夜，一窗昏黄倒映着一抹挺拔如松的剪影。
　　“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进来。
　　方世尧微微蹙眉，双眼却还紧紧锁在文件上。
　　来人将一盘小点心和一盏茶放在他手边。他顿时觉得有一股奇特的幽香不露痕迹地浸入鼻腔，喉咙便丝丝地痒起来。
　　他轻咳一下，端起彩瓷茶杯轻呷一口，那股幽香便立刻在齿缝间生了根，久散不去，回味无穷。
　　“这是什么茶？”他抬头问，见是俞素华，不由得一怔，起身扶她坐下，道，“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夜里寒气重，你身子怕是受不住的。”
　　俞素华恬然一笑，道：“这是蜂蜜梅花茶，点心是梅花糕。最后一枝梅花了，孤寂了整个冬天，就这么碾作尘泥，实在可惜。”
　　方世尧身子一震，目色深沉：“明年自然会重开，何来可惜。”
　　“花是会重开，可人要是没了，便不会再回来了。”
　　“素华！”方世尧沉声喝道。
　　俞素华浅笑盈盈地看他，道：“你误会了。梅音的奶奶今日去世了。几天前我才见过她，和梅音有说有笑的，眨眼间便没了。真是世事无常。”
　　方世尧脸色缓下来，握住她的手轻轻摩挲，道：“你呀，该改改这悲春伤秋的脾气了。”
　　“我只是更明白了珍惜眼前人这句话的含义。”俞素华凝视着他的眼睛，一直看到他心里去。
　　方世尧别开脸去，道：“快回去歇着吧。”
　　“于你，梅花开在你心里。于她，梅花也开在你心里。”
　　“你说的已经够多了。”
　　“是的，够多了。”俞素华说完这句话便离开了。
　　方世尧独自坐了一会儿，忽然起身走出去。
　　暮园的梅花都落尽了，枝杈间长满了新叶，却不知何故，透着一股苍凉。夜风寒冷，风里谁的朗诵声更冷，抑扬顿挫地飘过来，声音不大，却被夜色熏染得很诡异。
　　“他们将他绑在两米长的板凳上，用一寸长的铁钉在他的身上刻字。他的鲜血从各处伤口渗出来，汇成小溪、汇成河流。他们将盐洒在他的伤口上。他咆哮了，发出如同野兽一般的嘶吼……”
　　正屋的门没有关。方世尧上了台阶，走到门边，立刻就看到厉沛苓紧闭双眼，痛苦地忍受着耳边的酷刑。
　　那酷刑是虚拟的，却比真实的更加真实。
　　她的双手被绳子固定在椅子扶手上，这样她便不能把耳朵捂起来。
　　她想尖叫，浑身却没有一丝力气。她想神游，脑子里的画面却时刻围绕着耳边的叙述。
　　她万万没有想到方世尧竟会以这种方式来折磨她。她想到了一切能让她吃尽苦头酷刑，然而没有，一样也没有。他只是命人每日于固定的时间在她耳边诵读陈岚受刑时被记载下的文字。
　　他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这份愧疚已经伴随了她半辈子，方世尧偏偏还要自以为是地一遍一遍撕她的伤口。她和陈岚都没错，错的是他方世尧！
　　耳边忽然安静下来。她却不敢睁开眼睛，她不确定山童是不是只是喝口水歇一歇。
　　“你愿意认错了么？”
　　厉沛苓猛然一惊，霍地睁眼。他的声音同他的人一样，就在她面前，却仿佛隔了千阙时光。
　　“错的那个是你。”她冷冷地看着他，眼里的恨意也是冷的。
　　“你……”瘦了。吞下即将说出口的两个字，方世尧刻意轻蔑地一笑，“想见儿子么？”
　　“想或不想并不能决定能或不能。”
　　“几年不见，你倒是学聪明了。於儿不该有你这样的母亲，即便是米娴，也会比你称职。”
　　厉沛苓冷笑，道：“你应该成功了吧？孝於现在应该不会吵着要见娘了。”
　　“你似乎并不难过。”方世尧深深地看她一眼。
　　“我为何要难过？他好与不好，我本就不关心。他姓方。”
　　方世尧眉头一震，低吼道：“那你为何生下他把他养大，还给他取了孝字辈的名字？”
　　“你应该比我更了解张至河。”厉沛苓不屑地瞪着他，仿佛很欣赏他的失控。
　　方世尧愣怔地看了她好一会儿，蓦地嗤嗤苦笑几声，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咬牙道：“你竟然愿意为了张至河这样做！为了一个粗俗的下人，你愿意把仇恨藏在心底，养大方孝於！你听陈岚的话，听张至河的话，你愿意为他们付出一切，却单单要来伤我的心！”
　　“方世尧，不要把你说成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怜的人，这会让我恶心。”厉沛苓挣开他的手，声音更冷。
　　“我恶心？终于说出实话了，原来我在你心里，不过是个令你感到恶心的角色！”
　　“如今再来追究这些虚无飘渺的东西还有何意义？方世尧，从你下令绞死我的父母那一刻起，我们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方世尧向后踉跄了一步，胸口呛出一串冷笑来。
　　“不共戴天的仇人？你不觉得从你嘴巴里说出这句话来很可笑，很讽刺么？你不过是我手里的一只蚂蚁，我要你生就生，要你死就死，你拿什么来恨我，拿什么来报仇？”
　　“你今天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现在我已经知道了，方司令请回吧。”厉沛苓闭上双眼，不再看他。
　　方世尧一口气堵在喉咙里，片刻才咳出来，身子微微佝偻，忍不住伸手按住左胸口。
　　他忽然想起俞素华说的那句话。
　　于他，梅花开在他心里。于她，梅花也开在他心里。
　　他看得见他的心，一片素白如云。她看到的，怕早已经是一片荒芜了吧。
　　厉沛苓听着他一路咳嗽着走远，心知他是扯动了旧伤。她想睁眼看一看他，眼皮一动，却只是留下一行清泪。
　　山童又继续他的朗诵，听得出来他很乏味。然而于她，每一遍都仿佛活生生地鲜血淋漓。
　　米娴习惯看书到深夜，方才宽衣就寝，方世尧忽然推门进来，脸色黑沉。
　　“世尧，你没跟我说你要来……”她起身要迎接他，却被他二话不说压到床上。
　　“不欢迎么？”方世尧熟练地解开她内襟的扣子，像一尾鱼一般钻进被窝。
　　米娴没法回答他，因为她的嘴巴被他堵得死死的。
　　欢迎，怎么会不欢迎。她按方子吃了7天的药，做好了万全准备等他来，只差没到书房纠缠他了。
　　翌日早晨，方世尧照例派人送来一碗药汁。米娴当着那人的面把药喝了，那下人才放心地离去。
　　米娴心情大好，一直将他送到门外，蓦地嫣然一笑，将手放到自己的小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