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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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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下学,方孝茹坐了黄包车回家。刚进了父亲书房的院子,便看到父亲躺在铺了厚毛毯的藤椅上。方孝於在藤椅后边站着,两只手插在父亲浓密的发丛中来回拨动。阳光正好,父亲嘴边的笑意在金色的阳光下耀眼得让人眩目。父子俩偶尔说几句话,便都是笑意深深,亲密无间。
真真如一幅画,一幅从未在司令府,从未在她的生命中出现过的天伦之乐图。记忆里她同父亲最亲密的一次,是在广州的码头。那时父亲带她们几个去广州探望姨妈,下船的时候人潮涌动,一下子将她挤倒在地上。她在眼前无休止晃动的双腿中吓得哇哇大哭。父亲拨开人群寻到她,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又用手臂护住她的头,走了好长一段路。
父亲说,别怕。
现在回想起来,那声音仿佛早已隐于前世。
“父亲。”方孝茹陡然叫了一声,音调尖锐,带了几分刻意。
方世尧被方孝於摆弄得很舒服,慵懒地睁开眼睛来看她:“孝茹,怎么回来吃午饭了?”
“本是早晨就想和您说的。但是您一早便和张次长去了书房。”
“什么事?”
“您是知道的,我的英文成绩向来不好。每每与全校第一擦肩而过,也是因为这西洋字母。所以我想请个家庭老师来给我补习英文。”方孝茹走近了一些,眼神直接从方孝於头顶扫过去。
“这等事情你同你母亲说便是。她若不反对,我自不会有什么意见的。”方世尧道。
“母亲已经同意了。只是这家庭老师是位男士,在我屋里来去,只怕旁人起了什么谣言,所以……”
方世尧略微沉吟,道:“如今世风日渐开化。时代在发展,年轻人多学些东西才是最要紧的。只要你心正意坚,举止得体,再拿出漂亮的成绩单来,哪里还会有闲言碎语。”
方孝茹大喜过望,顿时笑逐颜开,往前走两步蹲在方世尧身边,道:“谢谢父亲!”
“只怕你太过任性,不到三日人家便不敢来了。”方世尧轻笑道。
方孝茹脸一红,道:“您怎么和母亲说一样话!”说罢起身跑开,朝俞素华的房间去了。
方世尧惬意地闭了眼睛,忽然又说道:“於儿,你早过了上学的年纪。在桐花镇可进过学堂?”
方孝於专注地寻觅着白发,头也不抬:“进过。不过先生总不肯要我,断断续续上了一年多,就没再去了。”
“先生为何不肯要你?”
“因为他还想要头发和胡子啊!”
方世尧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不由得伸手在他头上揉了揉,道:“你可真是顽皮。隔三差五地,没少惹麻烦吧?”
方孝於嘿嘿笑了两声,颇为得意:“我可是桐花镇的小霸王!”
“小霸王也得做个有文化的小霸王才是。於儿,明日我便带你去见富国学堂的王校长。”
方孝於眼珠一转,心里有了绝妙的主意,坏笑道:“要我上学就是要我的命。不过要是娘从上海回来,爹带我去看她,我就去上学!”
方世尧眉头猛地纠紧,眼肌一阵细微的战栗一直传到嘴角。脸色变黑沉下来。
“方孝於,永远不要跟我谈条件。”他冷冷掷下一句,起身大步离去。
方孝於被他猛然僵硬的动作和语调震住,心里没来由一阵胆怯。他忽然想到戏台上的一句戏词:伴君如伴虎。
这个人是他的亲爹不错,但是和张至河不同,他的世界并不完全围着自己转。在他心里,有着太多比他这个儿子还重要的东西。或许哪一日看他不顺眼,便可以毫不留情地抛弃。他对他好或是不好,全因了自己的心情吧!
方孝於一个人在太阳下站了半晌,手心、胸口却充盈着莫名的寒意。
傍晚十分,盼玉到屋里来打扫,见他一副蔫蔫的样子,便上前询问。方孝於支吾许久,终是找不到合适的词句来表达。
屋外忽然有人叫盼玉的名字。盼玉出得屋来,见是小姐房中的丫头绿舫。绿舫的哥哥在街上和人起争执,断了胳膊。她赶着去照看哥哥,怎奈正是小姐下学回家的当儿,走不开身。找了几个丫头,没有愿意帮忙的,于是想起盼玉这老好人来,特意来恳求她。
盼玉一贯热心,忙应承了,代替她去了南苑。
刚进南苑,迎面便走来两个人。女的自然是小姐,男的却是没见过的,穿一袭白色长衫,眼眸异常深邃,仿佛刀刻的眼眶。小姐看也没看她,径直往屋里走。那男子却对她点点头。她朝他笑一笑,却见他略微怔了一下,才跟着小姐走进去。
等两人进了屋,盼玉连忙备了茶端进去。
那男子正同小姐说着什么,间或夹几个洋文。她是听不懂,小姐却投入得很,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以至于竟没发现她代替了绿舫。
一个时辰后,小姐被大太太叫了去,说是二姨太从上海回来,给她带了礼物。
那男子端坐案前,随意翻动面前的书本,目光沉静如海,盼玉进屋去给他续茶,他也没有察觉。好看的侧脸竟让盼玉有一瞬间的失神。
手背忽然层层涌起瘙痒,盼玉险些抓不住茶壶,连忙将茶壶放下,退到一边查看。
原是这屋里气温高的缘故,手上的冻疮又开始发作。她使劲搓了搓手背,并没有什么效果,于是伸手要抓。
“别抓。”华朗忽然站到她身后,叫她身子一震,吓了一跳。
“这冻疮越抓越痒,若是抓破了,可能还会感染。”华朗看着她,深邃的眼眸里辨不出颜色。
盼玉有些不好意思,笑道:“不抓可太难受了。年年如此,也没见感染,不碍事的。”
“这样吧,明日我给你带些药来。我从前和你一样,满手的冻疮。自从用了那药,你看——”华朗伸出手来给她看。
盼玉看了一眼,不由得低喃:“您的手真好看,跟白玉雕的似的。”
华朗正要说什么,却见方孝茹从门外进来。
“华老师,你看这是什么?”方孝茹拉着他坐下,兴奋地将一样东西举在他面前。
华朗看清了,浅笑道:“派克钢笔。”
“这可是法国领事送给我二娘的!我要了来,送给你!”
华朗漠然地看一眼,道:“不,这太贵重了。”
“你不愿收取家教费用,就拿它来抵咯。”方孝茹热情地看着他。
华朗浅笑,将她递过来的钢笔推回去,淡淡道:“无功不受禄。”
“那若是我在下个月的考试中英文成绩排名第一,你便收下了?”
华朗静静地看她,忽而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今日便到此结束。孝茹同学,再见。”华朗向方孝茹道了别,也不让她送,在下人的引导下往外院走。
方孝茹立在门边,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夕阳余晖的尽头,才恋恋不舍地回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