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终旅》周七六

4、第四章

　　Part4

　　隔天院长找人来砍树。不明所以因此暗自伤怀的小朋友里外围了大概三圈，我混迹其中，虚弱得如同一个徘徊的幽灵。

　　师傅把树截成合适的长度装上车拉走，几条幸存的树枝吊在车尾扫过路面，小朋友的伤心变成玩心，追着树枝跑出去一段路，终是被老师训斥回来。人逐渐散去，院长仍陪我在树桩旁站着，过于新鲜的创口持续散发着植物特有的血腥气，眩晕感。

　　眼看乌云压顶，院长劝我回去，我假装没听到，她叹了口气牵好我的手往回走。好巧，立马下起雨。

　　院长给我搬来她的摇椅让我坐在走廊看雨，仔仔细细给我掖好毛毯才转身进入热闹的教室带领大家做手工，我偶尔能听到她极夸张地赞叹小朋友们的成果，一贯如此，她的教育理念一贯如此。

　　徐终旅曾经说过，每次见到院长，体内莫名爆发一股强劲的能量，似乎下一秒这个危机重重的世界就要齐声召唤她去领导众人奔向新的乌托邦。我也有类似的感受，区别在于，我渴望被徐终旅一个人召唤，第一个召唤。

　　但这是之后我才意识到的。徐终旅不要我之后。人果然很贱。

　　那之后幻觉越来越严重，频繁到辨别真伪日渐失去价值。空无一人的雨幕中响起雨滴敲打伞面的声音。声音再真实，走出来的不会是徐终旅。

　　闭上眼也无妨。

　　来人走到我身边，叫出我的姓名。我不认识他，他出奇地耐心，等我认识他。

　　唐弋。一个名字幻象一般闪过脑海。

　　我问他千里迢迢过来有何贵干，实际的对话更加冷漠一些。他拿出一张邀请函，通知我徐终旅几个月前参加的绘画比赛得了大奖，让我过几天去现场参加颁奖典礼。我纳闷，“你应该通知她的父母。”

　　“徐终旅要求的，如果她无法出席只有你能去领奖，否则就把画烧掉。”

　　伸过来的邀请函很是好看，“徐终旅”三个字尤其耀眼，光芒万丈好比抓住最后一次登台的机会，“她画了什么。”

　　“不清楚。”唐弋把邀请函塞到我手中，“去了，就什么都清楚了。”

　　清楚了，然后呢？又如何？

　　唐弋前脚离开，院长紧接着从教室出来，她很是关心来者是谁。我心脏痛得厉害，越说越委屈，“院长……她留下了一幅画……她好像……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告诉我……”

　　徐终旅，混蛋。大骗子。

　　浑浑噩噩的日子遥遥无期，我失眠的症兆因此日益恶化，颁奖典礼前几天甚至对睡眠产生无法调解的生理恐惧。院长心疼，搬到我的房间希望藉此能舒缓我的焦虑。的确产生一点效用，在颓靡痛失独处这一有利环境之后。

　　院长夜夜跟我聊小时候。我记忆中并不存在丰富的童年回忆，然而在院长的叙述里，故事花样百出、精彩纷呈。我怀疑有人在撒谎，院长或者，霸占并控制了我如今大脑的徐终旅。唯一的心照不宣，是都承认，一些阴晦重见天日时，为配合改头换面的现状，需要被美化。

　　院长精力有限，常常把剩下的故事带入梦中接着讲给徐终旅听，大概因此，徐终旅的行踪消失在我清醒或是糊涂的任何梦境中。埋怨吗？哪来的资格，某个瞬间之后，我也刻意回避过她悔恨的眼神。自欺欺人地。

　　徐终旅，我不躲了，你再看我一眼。

　　颁奖典礼当天，恐怕天意使然，低烧发展成高烧。院长一再劝我，让我别去。她老了之后不容置疑的训斥慢慢改换成苦口婆心的商量，人听到那些接连不断的叹气，很难不心软。但是院长，徐终旅是个混蛋，自以为是的大笨蛋，我得去证明她猜错了我的心。

　　我对她唯一的反击，不过把将要压死我的悔恨，分一星半点给她。

　　院长，这世界已经不会有人纵使千方百计也要确认徐鱼的心了。此行并非意气用事，我是去痛哭自己。

　　典礼现场金碧辉煌，衣着华丽的众人觥筹交错，讨论目光所及之处是否潜藏着前路不可估量的伟大画师，互相客套恭维，点到为止，自然而然切换话题，好奇马上要揭晓的全场唯一一幅荣获大赛特等奖的画作有何惊为天人的面目。徐终旅的最后一幅画。

　　幻想徐终旅置身此情此景的模样，一定嫌恶又恭谦。好好笑。

　　唐弋一早看见我虚弱地蜷缩角落，跋涉了十万八千里路前来关心，靠近时扑来淡淡酒气。我心头一紧，迷迷糊糊中竟然喊出徐终旅的名字，我求她：“徐终旅……别喝酒……别不要我……”

　　酒味散开，徐终旅跟着离开，返回时，我额头多了一袋冰袋。

　　一片欢呼声响起，掌声雷动，我睁开眼睛。一幅盖着白布的画被推上发光舞台，主持人声情并茂地介绍起身旁汇集会场目光的画作。从我的方位望去，徐终旅，每个人的时间都按下暂停键，除了你和主持人。

　　你莫名其妙出现，亭亭玉立地站在未揭开的画旁，遥遥远望虚弱的我。主持人拉开白布，你合上双眼，微微朝下鞠躬，世界被又一阵掌声与欢呼声唤醒，重新运行。

　　寻不到你身影的我的视线落到灯光汇集处。真是漂亮的肖像画啊，徐终旅。

　　主持人慷慨激昂地昭告天下它的名字：“亲爱的莫德！”

　　掌声，不死不休的掌声。

　　真是漂亮的肖像画啊，徐终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