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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木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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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择峰脚步匆匆地往审讯室去。
高铁爆炸案出乎意料的发展迅速,因为就在今早,有一个自称是G308次高铁爆炸当天铁路安检员的男人前来投案自首。
这个男人一进审讯室就忍不住开始哭,一副愧疚难当的模样,但是极其配合,问什么就答什么,而且思路清晰,不到半个小时就将自己的作案动机,作案手法说了个一五一十。
男人名叫肖勇涛,北江本地人,今年四十五岁,因为家庭原因从来没有换过工作地点,在北江高铁站一干就是二十年,一直兢兢业业本本分分,好不容易熬到了晋升机会,妻子却找好了下家要跟他闹离婚,还要带走孩子,他当天心情烦闷喝了点酒,上班的时候正好让视察的领导撞见,因此丢了晋升机会,上面还为了保住自己的饭碗要开除他,不论他怎么求情都没有用,回家的时候发现妻子只留下一封信,家里也已经空空如也,双重打击下他变得自怨自艾,又因为酗酒头脑发昏,竟然生出了报复社会的念头,他让化工厂的朋友给他弄了个小型定时炸药,放在了高铁头等舱其中一个座位底下。清醒过来之后他知道自己已经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局面,痛苦了很多天,还是只能来自首以求减轻罪孽。
程择峰疑惑于那位给他定时炸药的朋友,他就只说以前压力大的时候,俩人也经常去野生鱼塘里炸鱼,偶尔他没空自己也会去问他要那种小型炸药,他有想过会伤到人,可没想到这次这炸药的威力会这么大。
他的话语和愧疚看起来并不像是假的,可程择峰总觉得这件事情没那么简单,特别是在知道了这次事件的其中一个受害者也是七年前那场事故的受害者。
巧合是有可能的发生的,但他的职责,便是要抓住这一缕怀疑,去挖掘巧合背后的必然。
所以即使嫌疑人已经认罪伏法,并且强烈要求警方将自己抓起来,程择峰还是决定关押再审,如果不是一个电话突然将他从审讯室叫回了家。
他妈在这个时候生病,他真的不知道该说是巧呢还是天意使然。回去的时候,程局长已经守在那儿。
程永茂,北江市刑侦总局正局长,也是他父亲。
他们父子俩向来不对付,按理来说子承父业应该是件值得骄傲自豪的事情,可偏偏他们有一个相同的最爱之人,又偏偏都对这份事业充满热忱难以割舍,这时候逼迫对方就会成为难以选择的遮羞布,将两人的关系拉到两个极端。
程择峰觉得程永茂一把年纪早该退休陪老婆了,而程永茂觉得程择峰到了婚娶的年纪早该稳定下来结婚生子让母亲享清福了。
如何选择呢?似乎很难,偏偏两个人谁也不愿意服软。
从已经睡着的女人房间出来,父子俩依旧是无话可说,甚至连方才装出来的心平气和也懒得多维持一秒。程择峰抬腿就要出门。
“站住。”程局长雄浑的声音一传出来,程择峰就觉得头皮发麻,“干什么去。”
“回局里。”程择峰回答的很简便也很直接。
程永茂耐下性子,秉承着自家媳妇之前和自己说的“好好说”原则,道:“你打算在那个小分局待到多久?”
“待到水落石出,案子告破。”
“你还在查七年前那个案子?”
“没错。”
“那个案子已经告破了。”
“我觉得还有疑点。”
“不要再查了,尽快给我回市局。”
“为什么?”程择峰转回头看向不远处那个腰背挺拔的男人,与之如出一辙的桀骜不驯眉眼,“回去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当个安分的片儿警?我不。”
“程择峰!”程永茂显然有些怒了,但他顾及到屋里的人,终究还是放低了音量,“你知不知道那个案子七年前死了多少人?你这样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你让你的母亲怎么办?想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么?”
程择峰逼视着他:“所以说,其实你们都知道,那个案子根本没有那么简单,你们这样急着草草结案不愿面对,对得起七年前那群牺牲的同事么!”
“对不对得起轮不到你来说!我看你是大队长当飘了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就你那点三脚猫功夫还想为七年前的烈士们报仇雪恨?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程择峰默默握紧了拳,这么多年了,他办了无数个完美的案子,可在这个人面前他的本事依旧是不值一提。他咬着牙,怒视着眼前头发都已经花白了的男人:“你想太多了,我办这个案子,从来不是为了任何人,而是为了我自己。”
他摔门而出,一路飙车回了分局,在车上坐了半天调整好心绪,想回审讯间继续审肖勇涛,却在半路被曹磊一份文件拦住了去路。
“什么?”程择峰看着眼前认罪具结书上的那个签名,怒吼道,“我不是说等我回来的么?为什么现在就签了!”
曹磊一脸为难:“不是程队,那肖勇涛哭着喊着非要认罪,而且,这也是路局的意思。”
程择峰一把夺过认罪书就往局长办公室走,气势汹汹地撞开了门,曹磊跟在后面拦都拦不住。
路行舟站在窗前,头都没转就知道是谁来了,这种毛毛躁躁的性子倒是跟某些人最初的时候很相像。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扭头对曹磊说:“你先出去吧。”
曹磊说了声“是”,带着门退了出去。
程择峰举起手里的文件,问道:“为什么?我说了,我明明解释过了,这个案子有疑点,为什么要同意他认罪。”
“择峰,你看。”路行舟指了指窗户外的那一株月季,月季长势很好,枝繁叶茂,几十个花骨朵被簇拥着保护起来,再过一段时间会开出很娇艳的花朵,“那些花长得很好吧?你知道那是谁种的么。”
“不知道。”程择峰别过脸,负气一般说到。
“就是那个叫王意满的孩子。”
程择峰闻言,略显震惊地看了眼窗外的枝叶。
“那是个很有朝气的年轻人啊。”路行舟继续说到,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嘴角泛起了一抹笑意,“真的很可惜。”
程择峰从他的话语里听出了深深的惋惜,甚至夹杂着一丝愧疚:“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草草结案?”
路行舟抹了把脸,转过身来,他看起来好几天没休息好,脸色发黑:“这次的案件引起的社会舆论太大,局里已经把案子接手过去了,不用咱们查了。”
程择峰沉默半晌,神色冷峻地看着路行舟:“所以,他们急着需要一个替罪羊来平息众怒。”
“肖勇涛并不算什么替罪羊。”路行舟道,“那个被人恶意毁坏的监控已经修好了,并且没有人为篡改过的痕迹,监控显示,炸药的确就是他放的,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这件事情确实都是由他造成的。”
“就这么巧合?你信么路局!”程择峰吼到。
路行舟:“我不信,择峰,我知道你想了解调查七年前那个案件,我也知道我拦不住你,但今天我要问你,你真的想好了么,七年前那个案件,牵扯太多,死了太多人,分局经过那一场战役几乎已经全员大换水,如今那些东西死而复生卷土重来,这是一场恶战,你知道你父亲不会同意你卷进来的,所以你真的要留下来么?”
“那你呢?局长。”程择峰反问,“一个月前你桌上的那份升调文件,你看了么?为什么留下来?您在这个小分局待了几十年了,早该熬出头了吧,为什么不去市局。”
路行舟沉默了,他垂着眼,看起来已经是个十足的老人了,可等他抬起头看向程择峰时,眼神里的坚毅又像藏着悲伤的狮子:“如果我说,是因为愧疚呢?”
程择峰静静地看着他。
“都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孩子们,死的死,伤的伤,有的留下了永久的心理创伤,再也不做警察了,有的深陷沼泽让仇恨蒙蔽了双眼,有的好不容易爬出地狱结果死无全尸。择峰啊,这七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梦到他们,我甚至想当初没有批准那次行动该多好,死的就不会是自己手底下的孩子。”路局长红了眼眶,只差声泪俱下,“我不会走,也不能走,只有我亲眼见证了这一切,任何人再坐到这个位子上,都无法感同身受,都不会知道,哪间办公室是谁用过的,都没有办法,再成为他们的后盾。”
“择峰啊,我不能走,我得就在这里陪着他们。而现在,这个案子不能拿到明面上来查,那些东西太过谨慎,我毫不夸张的说,警方甚至一点都不是他们的对手,那是一种无孔不入的渗透,是一种精神压制,我们明知道他们会是一颗必须铲除的定时炸弹,可偏偏这颗炸弹,甚至都不读秒,你没有办法弄清楚他们在想什么,他们是一群与这个世界脱节的,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
“局长……”程择峰皱眉,“你怎么了?为什么要这么神鬼化一群罪犯,他们不是人还能是什么,丧失了人性的人,我也见了不在少数。”
路行舟:“择峰,他们并不能简简单单说是丧失了人性,他们,是不想做人了。”
程择峰:“什么意思?”
路行舟:“你知道,不同人的骨灰颜色都是不同的么?”
程择峰轻轻点头:“人死火化后得到的骨灰颜色往往和身体状况,死亡原因等有关,例如有的人偏瘦并患有不治之症则会呈现绿色,吸毒者则会呈现黑色……”他突然想起来七年前那一伙毒贩,问道,“这有什么关联么?”
“我们也是在进行抓捕的过程中猜测得出的结论,真正隐藏在幕后的人始终没有露过面。”路行舟陷入回忆,“那是一伙神秘的组织,组织中的成员会以颜色作为代号,七年前那伙贩毒集团,代号就是黑色。警方起初并不以为意,没有明白他们所说的黑色有什么特殊含义,只把他们当做一伙普通的毒贩,缉毒大队那边深入抓捕了很多年,才带回来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让我们疑似接触到事情的真相。
“卧底通过深入敌营带回来了一段录音,录音中两名毒贩疑似分赃不均发生了争吵,话语中提到了一个名为‘木子’的人,似乎是个收藏家,但收藏的东西却很诡异,是人的骨灰。”
程择峰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路行舟继续说到:“而他们两个,看似是因为分赃不均而发生了争吵,实则却是在争抢这个成为‘木子’藏品的机会。”
“争着去死?”程择峰不解,“为什么?”
“我们当时也很不解,所以当即便对这个‘木子’展开了调查,我们怀疑,是这个‘木子’对他们进行了某种特殊的精神控制,但调查无果,‘木子’显然是个化名,所以我当时和缉毒队长协商合力去办这个案子,就成立了调查小组,”路行舟叹了口气,“我们的队员亲眼见证了那些人的疯狂,他们的残暴程度远胜一群普通的毒贩,可能是为了躲避警方,他们很少对普通民众下手,但随着源源不断有新人进来,他们以残害同伴为乐趣,甚至……同类相食,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能一次又一次躲过警方,所有人,都是自愿进到里面,却很少有活着出来的。”
“那那个‘木子’呢?”程择峰问。
路行舟摇摇头:“一次都没有露过面,甚至到了最后,被他们发现了警方的存在,在海面上发生了巨大爆炸,双方几乎全军覆没,那个名为‘木子’的人,都一次也没有出现过。”
程择峰陷入了沉默。
“所以,”路行舟又开口,“七年前的那个案子看似已经结案了,却只有很少的人知道,那个名为‘木子’的人一天抓不到,这件事就一天不会结束。择峰,我原本想,陷进这个漩涡里来的人越少越好,这个案子似乎有一种巨大的魔力,不管是因为仇恨,还是为了信念,它会把人牢牢地吸住再也走不出去,就像那些走不出‘黑色团’的人,都以自焚作为结局。已经有太多人困在里面了……”他不知想到了谁,眼眶湿润了起来。
“局长,”程择峰抬眼,他心里似乎有熊熊烈火在烧,“不管是为了什么,也不管结局如何,我都要加入这个案子的调查,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和任何人都无关。我没有加入七年前的围剿,所以不会被仇恨蒙蔽双眼,我会一直睁着眼睛走下去。”
路行舟看着他,就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其他人的影子,回过神来,他又只是他。他抬起手,郑重其事地拍了拍这个青年人的肩膀:“好,局长不拦你了,我今天,就堵上这个位子为你做担保,如果这个案子真的能顺利结束,那我就也该退休了。”
他在笑,笑里又含着苦涩的泪。程择峰看着他,心里也觉得堵塞,他问:“局长,那肖勇涛。”
路行舟颔首:“明早会被送去市里,今晚还关在看守所,去吧。”
程择峰一刻也不愿浪费,他不再多言,却在转身的那一刻看见了半掩着的办公室门。
他只疑惑了半秒钟,却也没多想就走出门去,拉开门被门后赫然站着的一个人影吓了个通透。
他一口气还没提起来,就觉得眼前这个人有点眼熟。
那人知道他出来也没任何反应,完全没有一个偷听被抓包了的人该有的自觉。
“你……”程择峰指着他,疯狂搜索脑海里的回忆,突然灵光一现,“!你不是那天在警局门口的人?你怎么在这儿?”
“沈翊?”
路行舟又惊又疑的声音掠过程择峰的肩膀飞跃而来,沈翊才抬起眼,他没看程择峰,眼神直接落在了路行舟身上,不带一丝感情,空洞平静到让人如同落入深渊,路行舟脊背有些发凉。
“你……什么时候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