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十八，落花流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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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天午后，尚未日落西沉，常清驿就早早地赶到宫城深处的内教坊。
尚未迈进内教坊的大门，就隐隐听见里面传来各种丝竹歌咏之声，纠纠杂杂，尽是靡靡之音，简直就像市井的勾栏酒肆，而不是庄严沉静的皇宫。
岄墨怎能每日待在这种地方？
他按捺下厌恶的情绪，迈进门去几经打听，终于寻到了玉浅明所在的古音轩。
没想到这古音轩，竟坐落于内教坊深处的清幽之地，亭台楼阁在静花疏木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古雅别致。此处没有嘈杂，唯有古琴在浅吟低唱，带着略显苍凉的余音，更显出空谷一般的静谧。
只是这琴声，听起来略显生涩，理应不是出自玉浅明之手，但也不是岄墨那种初学者能弹得出来的。
于是伫立于荷池边远远望去，只见临水的敞轩里轻纱随风，锦席铺地，抚琴的是一个清瘦恬淡的少年，凝神一看，原来是安王。而在安王身边听琴的，正是岄墨和玉浅明。
那玉浅明生得眉目风流，骨格清奇，身披着一袭银丝浅绣的檀纱禪衣，内衬着交领白纻衫，长发随意束于脑后，垂下两缕长鬓，仍是一贯的华而不俗，浓淡相宜。
而他正凭栏倚坐于锦席上，手执着玉盏轻酌浅饮，看似在凝神听琴，视线却须臾不离正枕在他腿上熟睡的岄墨。（汗，岄墨，你竟然又把安王殿下的琴声当作催眠曲？）
垂眸在那如玉似月的睡颜上凝视了良久，终于放下酒盏执起妆笔，用笔尖蘸了些朱红胭脂，在他眉间轻轻点上一记，然后微微漾起唇角，左看右看，爱不释眼。
醇酒、美景、佳人、妙音，实在是悠然而又惬意……
这就是……所谓的学琴？简直就是虚度光阴！
常清驿再也站不住了，迈步朝敞轩走去。
察觉到不速之客的到来，安王便停止抚琴，仍端坐于琴前。玉浅明也不起身相迎，只是不慌不忙地搁下妆笔，又从身畔的玉瓷瓶里抽出一枝兰花，用花尖在岄墨的鼻下挠了挠，引得他打了一个小小的喷嚏，然后睁开泪汪汪的眼睛，小声唤道：“玉师傅……”
玉浅明俯头看着因那一点朱砂记而更显娇憨动人的小徒弟，略显狭长的眼中盈满爱怜的笑意：“岄墨，你的常先生接你来了。”
岄墨忙从他腿上支起身，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望常清驿这边望过来，“玉师傅，原来你认得常先生啊？”
“小傻瓜，看那身装扮就知道是个翰林学士，除了你的常先生，还有哪位自命清高的翰林肯‘屈尊’来这内教坊？”兴许曾在宫宴上见过，可惜他奏琴时从不留意在场的宾客。
碍于有安王在场，常清驿只得先与安王客套，再疏而有礼地向玉浅明自报家门。
而玉浅明虽然唇边挂笑，却眼梢微扬，暗含着不屑，“玉某常听岄墨说起常侍讲，如今一见，果然不同凡响。说起来，你这侍讲学士做得可真是尽心尽力，玉某在此要多谢常侍讲对我家徒儿的关照。”
这“我家徒儿”四个字，起到了先发制人的功效，顿时把常清驿所有的腹诽都堵在了喉咙里——我和岄墨可是名正言顺的师徒，而你常清驿只是个外人，不必多管闲事，自讨没趣。
一时间，寂然无语，唯有目光相接，一个神闲气定，一个暗自郁结。
岄墨见常先生脸色不好，就忙拉着他的手说：“常先生，不是说好要去看小马吗？咱们快去吧。”
常清驿也无心恋战，当即携着岄墨向安王和玉浅明告辞，然后转身离去。没走多远，又突然止步，忿然俯身为岄墨拭去眉间那点鲜艳妩媚的朱砂记。
而玉浅明则禪衣轻扬地立于敞轩之中，一直目送他们远去的背影，竟怔怔地有些出神。
安王不禁微微浅笑道：“玉琴师莫不是看上了常侍讲？”
“怎么可能？”玉浅明挑了挑飞扬的修眉，高深莫测地笑道：“安王殿下就别取笑我这老人家了。这常清驿生得倒是挺俊俏，只可惜，却是配不上我家小岄墨。”更不能让他和岄墨“永远在一起”。
“此言……何意？”安王疑惑，早听说这玉浅明能看穿人的过去，难道他从常侍讲身上看出什么来了吗？
玉浅明笑而不答，却转而去问安王：“安王殿下，你喜欢岄墨吗？”
安王一怔，旋即垂下了那双如烟似雾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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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先生，你不喜欢玉师傅吗？”岄墨随常先生走在回尔音殿的路上，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常清驿垂眸叹道：“是你玉师傅不喜欢我。”
他对玉浅明，顶多只是不满，而那玉浅明，对他却是不屑，甚至……还有些鄙夷。但他实在不记得自己在何处冒犯过玉浅明……
那个玉浅明，他当真只是一个琴师？乍一看只是风华正茂的年纪，“短兵相接”之时，方才发现那双眼睛似乎能够洞悉一切，还有许多令人捉摸不透的东西，有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算计。而且习武者的直觉告诉自己，应该离这个男人远一点。
思及此处，心中竟莫名地感到不安，明明正牢牢地握着岄墨的小手，却总觉得不踏实，好像转瞬就会令他伸手莫及……
常清驿不禁停下脚步，抚住岄墨的肩：“岄墨，能否……不要再去学琴？”
果不其然，岄墨只是为难地垂下了头，眼睫轻颤，咬唇不语。
常清驿只得叹了一口气：“罢了，你当我没说。”只因自己莫名其妙的不安就试图让岄墨放弃学琴，这跟只为抚琴的手指好看就劝人放弃学武的行径又有何区别？
岄墨也觉得很纳闷，他总在玉师傅跟前夸常先生怎么怎么好，玉师傅也一直说很想见见常先生，这回真的见着了，又怎么会突然不喜欢常先生了呢？
他喜欢的两个人互相不喜欢，这可怎么办才好？
但当他跟着常先生踏进练武场的马厩之时，一直低落的情绪就立即变得晴朗无云——
岄墨终于见到了有生以来属于自己的第一匹马，是匹通体雪白的小马驹，个头还不及岄墨高，睫毛长长的，眼睛像宝石一样，又温顺又漂亮，岄墨给它喂草的时候，它还伸出湿漉漉的舌头轻舔岄墨的手心，痒得岄墨开心地笑个不停。真想把它带回尔音殿去，每天晚上搂着它睡觉。
可惜常先生说，这是匹“汗血宝马”，得留在马厩专门驯养，别看它现在的模样瘦小，以后就会长得高大清健，而且日行千里也毫不疲倦。
日行千里？这么说，骑上一两日就可以回家见到爹娘他们了？还可以骑着他去娶阿篱？
于是岄墨满怀憧憬地给它取名叫“望乡”，念在它还小，还不到三岁，就亲昵地将它唤作“望望”……咦，怎么像小狗在叫？常先生不许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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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进入五月，落花满地时节，总是阴雨连绵，再华美的宫殿似乎也被雨水冲淡，变得有些黯然。
恰逢春夏交替之时，安王的身子照例又扛不住这季节的变幻，总是朝不能起，夜不能寐，遇到风雨之时就更出不得门，于是经常都是岄墨独自去内教坊学琴。
但每当风雨来临，玉师傅却不似平日的慵懒，总是牵着岄墨的手，撑着伞四处去看落花流水，春意阑珊，然后告诉他“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这样的残缺与遗憾，总是美过了圆满。
岄墨总是不明就里地眨眨眼，玉师傅就会对他淡淡地笑道：“有朝一日，你终会明白。”尔后又对他说安王殿下最近身体不好，要他有空多去陪陪安王殿下。
难得有一日午后，天朗气清，阳光正暖，岄墨就到沐青殿去找安王，想和他一起去内教坊。但进到沐青殿，才发觉里面依旧是一片愁云惨淡，原是安王这几日一直没能起身，病情加重了。
岄墨怕安王殿下病中寂寞，就想主动留下来陪他，可是后来才发觉，自己留下来好像有些多余。虽说安王病卧需要静养，但今日的沐青殿却比以往更热闹，且不说那些围在床边打转的御医和宫人，还有过来探病的小皇子们（说是探病，其实一直在七嘴八舌地吵闹不休），到后来就连玄帝、太后和皇后也亲自驾临了。
玄帝浓眉紧锁，太后则搂着安王心疼得直掉眼泪，皇后也假惺惺地陪着掉了几滴泪，然后就去叱责殿里的宫人们：“这么多奴才怎的连一个人也伺候不好？！”吓得宫人们惶恐地跪了一地，纷纷恳求娘娘赎罪。
最后还是玄帝不悦地说了一句：“皇儿正在病中，你莫非想吵得他不得安宁？”方才令皇后敛容闭嘴，暗自用手狠命地绞着衣袖。
岄墨终于有些留不住了，正想主动告退，不料却被太后拉住手，直夸他是个懂事的好孩子，还要他好好陪着安王，直至安王病愈。
岄墨原本还有些迟疑，但见病榻上的安王对他徐徐绽出一丝虚弱的浅笑，就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了。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十八，落花流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