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与玫瑰右手》北极月

72、处刑

　　“都让开！”

　　一声洪亮的声音在星尘广场上方响起，同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人群中。

　　“是贝鲁特大人！”

　　人群躁动起来，纷纷左右退开，为贝鲁特让出一条道路。

　　“你们在这磨磨叽叽地干什么？”贝鲁特指责四周开路的士兵，“一点威慑力都没有，怎么维持广场的秩序？”

　　他说完，看向押送薇尔的马车，对马车上的两名士兵道：“你们跟我来。”

　　在贝鲁特的指挥下，四周的群众纷纷左右退开，为马车让出一条通往处刑台的道路。

　　“感谢贝鲁特大人，不然我们这马车堵在这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处刑台下呢！”士兵挥动马鞭，加快马车的速度。

　　薇尔看向人群中风光无限的贝鲁特，看着他志高气扬、威震八方的姿态，心中感受颇多。他之前很不喜欢贝鲁特，讨厌他的虚情假意和唯利是图，但现在看到他如此受众人尊敬、膜拜，突然觉得他对于贝鲁特的态度已经无关紧要了，只要众人开心便好，他又何必在乎这么多，他也没有能力改变什么。

　　贝鲁特时不时回过头来，看向薇尔，眼神中藏着嘲讽与鄙视。

　　薇尔神情平静，靠着铁笼，向离他越来越近的处刑台看去，他直到今天才发现广场的边缘到处刑台的路程是如此的漫长，尤其穿行在这密密麻麻的人海中，使得这条道路在无形之中被拉长了。

　　终于，马车来到了处刑台，剩下的七位上神纷纷站在处刑台下“迎接”薇尔的到来。

　　士兵打开铁笼，将薇尔从马车上拖下来，架着他往处刑台的最高处走去。

　　薇尔看着一级又一级的台阶从自己的面前向下退去，这熟悉又陌生的感觉，真是可笑而又荒诞。他抬起头，看向台下的观众，突然觉得，人生可能没有几次机会能够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这样一想，就算今天是他的处刑日，似乎也值了。

　　士兵带着薇尔来到处刑台最高处的圆形平台。薇尔知道处刑台的规矩，没有劳烦两位士兵，自觉地跪在了六瓣花图案的正中间，安静地等待着行刑者的到来。

　　两位士兵退下，八座纯金的烛台上，白色的蜡烛缓缓燃烧。

　　不久，处刑台下的人群突然躁动起来，嘈杂的话语声将整个星月广场淹没。

　　薇尔好奇今日处决他的人究竟会是谁？竟然引得四周群众一片沸腾。他抬起头，看向面前的台阶，只见一个身影逐渐从台阶下缓慢地向上走来。

　　薇尔看到这张他再熟悉不过的面孔，惊讶地张着嘴，愣住了。

　　出现在他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养育自己十年的师傅——班纳特。

　　班纳特低垂着眼眸，眼神中是无尽的悲伤和忧愁。

　　薇尔已经好久没有近距离地直视过班纳特了，他直到今天才注意到班纳特眼袋下的褶皱与脸颊处的沟壑，不知不觉之中，岁月在班纳特的脸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迹，师傅越来越老了，不再像十年前那样意气风发、正义凛然。

　　如果没有那么多的事情，如果一切都能够按照理想中的情况顺利地发展下去，此时，班纳特应该在准备下任的工作，即将开始安逸的养老生活，而不是站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在自己亲手抚养、教育了十年的徒弟面前，拿着锋利的宝剑，准备执行死刑。

　　“师……”薇尔想喊一声师傅，欲言又止，他和班纳特早就已经不再是师徒的关系，他有什么资格喊班纳特师傅？

　　班纳特站在薇尔的面前，缓缓俯下身来，抬起手轻轻抚摸薇尔那半张满是血迹的脸颊。

　　“对不起。”

　　班纳特的声音非常轻微，但是薇尔听到了这一声微乎其微的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薇尔看向班纳特，“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我身为命运之神，却改变不了你的命运，对不起，薇尔。”班纳特又一次道歉。

　　薇尔淡淡一笑，道：“没关系，对于如今发生的事情我并不后悔。”

　　薇尔说完闭上了眼睛，他感受到凉风吹拂过他的发梢，感受到众人锐利的目光，感受到人声鼎沸的喧嚣，感受到班纳特的叹息以及拔出佩剑的摩擦声音。

　　薇尔在心中倒数着，很快，他就将和以利团聚。他突然回想起了照片后的那句话——如果能够再见面……

　　如果能够再见面，他们还能够回到从前吗？

　　三……

　　二……

　　一……

　　来吧。

　　什么也没有发生，这和他预想中的不一样。耳畔边响起刺耳的尖叫声和呼喊声，薇尔睁开眼睛，班纳特正背对着自己，面朝处刑台下。薇尔移动目光，向下看去，发现四周的群众不知为何突然陷入疯狂和混乱之中，你推我赶、没命似的往星尘广场外逃去。

　　等到人群逐渐散开，薇尔才注意到广场的地面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石门，一群又一群的魔族从石门内爬出来，向四周的神族进攻。

　　“怎么回事？”薇尔一脸震惊，他从没想到魔族有一天会攻打神之境。

　　班纳特神色凝重，他拿着佩剑的手逐渐握紧，转过身来，走到薇尔的身后，替薇尔解开身上的锁链，说道：“薇尔，趁现在一片混乱，赶紧逃跑吧。”

　　薇尔忍着全身的疼痛，艰难地站起身来。

　　“你一定要努力活下去，这是我最后的心愿。”班纳特轻轻拍了拍薇尔的肩膀，转身向处刑台下走去。

　　“师傅！”薇尔叫住班纳特。

　　班纳特停下脚步，回头看向薇尔。

　　“你……你要去哪里？”薇尔问他，眼中泪光晃动。

　　“我要保护神之境。”班纳特神情严肃地说道，说完，继续向处刑台下走去。

　　薇尔站在处刑台的最高处，看着陷入混乱的星尘广场。爱米拉带领着魔王和上神陷入混战，魔王手下与神族相互厮杀，刀枪剑戟，鲜血横飞，原本人声鼎沸、热闹至极的星尘广场瞬间变成了魔族和神族的战场。原本驻守在处刑台每一层的士兵因为魔族的到来纷纷前去迎战，此时此刻，没有一个人来管薇尔。

　　怎么办？

　　薇尔在心中问自己。

　　是逃跑还是……

　　他犹豫不决。

　　正当薇尔踌躇不定时，他注意到了人群有一个娇小的身影倒在了地上——是修德。修德虽为上神，却只是个年纪尚轻的少年。

　　薇尔看到修德陷入了危险，赶忙走下台阶，无奈处刑台的台阶过于冗长。他之前就没有搞懂，为什么处刑台要设置为六层，每层十个台阶，不仅囚犯走得乏力，就连士兵也劳累。

　　薇尔脚步急促，但是身体疼痛至极，不听他的使唤，一个踉跄失去重心，直接沿着台阶滚落下去，一直滚到处刑台最底层。他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才恢复知觉，艰难地从地上爬起，向修德赶去。

　　修德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修德！”薇尔上前将他扶起，他感觉到手掌处一阵温热，低头一看满手的鲜血。

　　“薇尔？”修德睁开眼睛，侧过脸向四周看去，上神们还在同魔王纠缠，手无寸铁的神族群众被魔族抓住，然后斩杀在地，修德看着眼前的景象，眼神中是无尽的悲伤，“为什么会突然发生这种事情？”

　　“你先不要说话，我替你包扎一下伤口。”

　　薇尔用牙齿撕咬下衣服上的布料想要给修德包扎伤口，但是修德却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臂，用疲惫无力的声音说道：“薇尔，别管我了，我伤得很重，你快去帮其他人吧，那些没有武器的普通神族，他们根本没有办法对付魔族。”

　　“我不想帮他们，风平浪静、平安无事的时候，他们把我的处刑当作表演一般欣赏，陷入困境的时候，他们只顾着自己的死活，我凭什么帮他们？他们不是神族吗？”薇尔的眼神中寒气四溢。此时的他，比起曾经那个软弱的薇尔，更像是冷酷无情的以利。

　　“薇尔，神族来自普通人，他们归根到底就是一群居住在人间之外的普通人罢了，错的不是他们，错的是这个世界。”修德再次恳求薇尔，“薇尔，快去救救他们。”

　　薇尔咬了咬牙，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道：“好吧，我去救他们。”

　　他抽出口袋中的手帕，从手帕中取出匕首，向着那群正在斩杀神族的魔族冲去。魔王都在和上神交手，剩下的尽是些不足称道的魔族，就算薇尔满身伤口、体力所剩无几，但还是有对付魔族的一战之力。

　　就在薇尔和魔族战斗之余，他的余光注意到了班纳特的身影，师傅也在同魔族战斗。但是就算如此，形势依旧不容乐观。魔族的数量实在太多了，神族的战斗力却寥寥无几，再加上如此混乱的场面，使神族陷入了被动之中，甚至有不少魔族离开星尘广场往神族居住的街道攻去，整个神之境混乱至极。

　　薇尔保护完这里，又赶往那里，疲劳与伤痛席卷他的全身，但是他不能停下脚步。人群之中，他看到一对男女被一个魔族擒住，正在哭喊挣扎，他赶忙冲过去，握紧匕首刺向魔族的手臂，魔族松开了手，拔出腰间的弯刀挥砍薇尔，薇躲弯腰躲避，迅速抓起地上的砂石朝魔族的正脸丢去，然后趁机将匕首化为长剑，刺穿魔族的心脏。

　　薇尔松了口气，正准备转身关心一下那对受惊的男女，突然觉得腰腹处一阵疼痛，低头看去，只见一片红色的刀刃从他的体内伸出。

　　“都是你，肯定是你招来的这群魔族！”

　　这个声音薇尔总觉得有点似曾相识，他缓缓回过头去，看到那两张脸他才回想起来，这两位就是当初在食堂里大声抹黑他的那对男女。

　　男人把剑从薇尔的身体里拔出，然后带着女人迅速离开了星尘广场。

　　薇尔捂着伤口，温热的鲜血从指缝间涌出，他的呼吸紊乱又沉重，最后头脑一阵眩晕，身体支撑不住，摔倒在地。

　　他抬起头，看向不远处，利兹正在和现任的生之神维维安交手。

　　维维安是一位非常年轻的女性上神，她将种子洒落地面，运用神力促使它们迅速发芽，然后驱使这些花草藤蔓向利兹袭去。利兹站立在原地，没有躲闪，仅仅用了一个眼神，便让维维安便瞬间昏倒在地，他走到维维安身旁，拔出腰间的佩剑，将剑竖起，准备向下刺去。

　　此时，一只金羽箭从远处飞来，向利兹的剑刃射去，锋利的剑刃瞬间断裂，一分为二。

　　薇尔向着剑射来的方向看去，是爱之神墨菲。与此同时，一个身影出现在墨菲的身后，是手中握着长剑的阿夫拉，他举起长剑向墨菲挥砍而去。墨菲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迅速转过身去，抬起手中的弓抵挡阿夫拉的攻击。

　　薇尔感觉自己的视野逐渐模糊不清，他努力告诉自己不能睡过去。

　　远处传来巨大的声音，薇尔偏过头，将目光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灾难之神玛西亚诺正挥舞着锤子追赶一个脸上带有纹身的白发男人，那是哈里。玛西亚诺将锤子高高举起，沉重地砸向地面，顷刻间，整个神之境的地面都震了三震。数条裂缝从他的脚下向四周蔓延。哈里见到玛西亚诺气急败坏的模样，脸上写满了得意，一边逃跑一边嘲讽。玛西亚诺轻而易举地上了哈里的当，追着哈里绕着星尘广场一圈又一圈，所过之处，遍地狼藉，无论是魔族还是神族，看到玛西亚诺，立马转头逃跑，生怕被殃及。

　　薇尔把目光收回到近前，他努力从地上爬起来，但是只要自己稍稍用力，腰腹处的伤口便一阵疼痛，尝试了几次，最终还是放弃了。

　　薇尔知道，此时他的生命就像是沙漏内所剩无几的沙子，很快就会流失殆尽。困倦之感涌上他的脑海，将身上的疼痛逐渐冲淡。他闭上了眼睛，眼前本应该陷入一片黑暗，却不受控制一般开始出现走马灯的画面。

　　在他人生最后的时刻，他看到自己的母亲坐在阳台上晒着温暖明媚的太阳，手中正在编制着毛线，她看到了薇尔，向薇尔温柔一笑，还没等薇尔回应便消失不见。两个身穿警服的男人出现在薇尔的面前，是扎克和阿业，他们向正上方指了指，薇尔抬头看去，天空中飘来无数彩色的花瓣，他伸手接住飘落的花瓣，发现自己站在一片花海中央，扎克和阿业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白发的男孩，他在花海中不停地奔跑，他的眼睛清澈又透亮，微风带起娇嫩的花瓣吹向他带着笑容的脸颊。薇尔再次看向自己的手心，发现花瓣已经消失不见，此时一串如铃般的笑声从他的身后响起，他回头看去，一个橘色卷发的小女孩正向他一蹦一跳地走来，她的身后跟着一个身形消瘦的男人、一位年迈的女仆和一条摇晃着尾巴的老狗，他们从薇尔的身旁走过，随后又消失不见。

　　薇尔蹲下身，当他看到这些人出现在面前时，他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原来死后真的会看到那些离开世间的人，下一个出现在他面前的，会不会是以利？薇尔既期待又害怕，他有何颜面去见以利？

　　薇尔抱着膝盖，将身体蜷缩起来。

　　就在这时，薇尔感觉到一只温柔娇小的手正在轻轻抚摸他的头顶，他抬起头，眼神中满是惊讶，罗伊沙正站在他的面前，带着薇柔的笑容，似乎是想要安慰薇尔。

　　“他在那里……”罗伊沙指向薇尔的身后道。

　　薇尔站起身，回过头去。在他转身的那一秒钟，他在脑海内幻想了所有以利出现在他面前的模样，或是带着悲伤的神情，或是眉宇间充满着愠怒，又或是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神色中露出难能可贵的柔和。

　　然而都不是。

　　薇尔还没来得急看清眼前的画面，便被拥入他所熟悉的怀抱之中。薇尔愣了几秒后才反应过来，伸出手，将以利紧紧抱住。

　　二人一动不到，就这样拥抱着彼此。

　　此时此刻，这段时光是那么的安静，又是那么的美好。

　　良久，以利凑到薇尔的耳边，道：“现在重聚还太早了，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以利说完，抓住薇尔的肩膀，将薇尔用力推开。

　　薇尔感觉脚下一空，跌入了黑暗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