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与玫瑰右手》北极月

37、行刑

　　这一夜，薇尔未曾合眼。

　　他躺在床上，眼神是空洞的，大脑是空白的，他就这样安静地躺了一整夜，看着空荡荡的天花板，任由低落的情绪顺着自己的血液流遍全身，在悲伤中逐渐麻木，直到挂钟的时针走过一整圈。

　　班纳特一夜未归，直到早晨也没有回来。

　　今天是处死以利的日子，薇尔是行刑人，就算一夜没睡，他还是准时从床上爬了起来，换上神族的正装——一身简约的白色的长袍，腰间系上红色的编织腰带。今天的洗漱格外严肃认真，每一缕头发都被梳理整齐，参差的刘海也被修剪一致。厨房里之前剩下的食物早就被吃完了，薇尔此时也没有胃口，便懒得吃早饭，就这样直接出了门。

　　刚走出没几步，他突然想到了一样东西，转身折回 ，在卧室中一顿翻找，将他的神器匕首找了出来，插在腰带间，再次出门。

　　处死魔族在神之境不是常见的事，但是每年都会有两三次，也不算少见。薇尔初到神之境时，很喜欢看魔族被处刑，那时，他把魔族归为恶人，但凡是魔族，必然是罪不可赦的，所以，处死魔族在当时的他看来是一件无比正义的事情，每当他看到魔族倒下，他对于自己是神族的骄傲感空前膨胀。等到后来他看的处刑多了之后，他发现魔族中也有柔弱的女人，也有青春期的少年，他们和普通人很像，也害怕死亡，也哭求着想要活下去，但是他们面前的“观众”却沉醉于这场血腥的表演，薇尔努力说服自己这是正义的行刑。再后来，他不再喜欢去围观这种事情，那些对于死亡百看不腻的“观众”让他觉得恶心，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他变得孤僻独立，不与其他神族来往。

　　而今天，薇尔将会以执行人的身份登上处刑台，同样被“观众”围观。他在脑海里幻想杀死以利的画面，这不是他第一次杀死魔族，第一次杀死的魔族是克雷尔，当时就是用腰间的这把匕首，刺穿了克雷尔的心脏。这一次，他也将用这一把匕首刺穿以利的心脏。既然诺言之书无法读出以利的生平事迹，那就用这种方式去探寻以利背后的秘密。

　　对于魔族的处刑是在神之境最大的一片广场——星尘广场上进行。那里的地面镶嵌着无数颗闪耀着蓝色光芒的星石，如同天空中的星尘，由此得名星尘广场。在广场的正中间有一座用石砖搭建、规模巨大的处刑台。处刑台总共有六层，每层有十级台阶，总共六十级台阶。每一层的石壁四周都刻有浮雕，浮雕的内容都是围绕着神族处死魔族。在处刑台的最上层，也就是处刑的地方，那是一片中心刻有六瓣花朵的圆形平台，有十四座纯金的烛台摆放在平台边缘，烛台上已经插好了白色的蜡烛，但是还没有点燃。

　　现在是上午十点，距离十二点行刑还有两个小时，但是处刑台下已经站满了看热闹的观众，他们摩肩接踵，只为看这一场血腥的表演。

　　处刑的所有事宜都是由战争之神和他的候选人们布置安排，薇尔刚到星尘广场，就被两个自称是战争之神候选人的年轻人唤了去。他不认识这两个人，也不知道他们要带他去哪里，像一具由丝线牵动的人偶，任由别人控制了自己。

　　这两位年轻人并没有将薇尔带去处刑台，而是将他领到了广角角落的一处长椅前。

　　薇尔抬起头，看到了坐在长椅上的身影，瞬间全身的寒毛竖立起来，他的嘴唇微微颤抖，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贝鲁特……”

　　“看你的脸色，想必是昨晚没有睡好吧？”贝鲁特转过缠满绷带的脸，看向薇尔，“我的好伙伴，薇尔。”

　　薇尔今天的心情本来就不好，看到贝鲁特之后就更加糟糕了。

　　“不要板着一张脸嘛，好歹我们之前还是合作伙伴的关系。”贝鲁特阴阳怪气地说道，“我伤成这样还不忘关心一下你，你怎么就不感动呢？”

　　“谢谢你的关心。”薇尔语气冰冷，没有一丝半毫的谢意。

　　贝鲁特皱了皱眉头，似乎对薇尔的态度很不满意，但也没有去计较，而是把话题转移到了当下的事情，“听说你是这次处刑的行刑者？”

　　“是。”

　　“真遗憾，我要不是这一身的伤，真想亲手在处刑台上杀了以利。”贝鲁特的眼神透露着期待和兴奋。

　　“就算今天由你来处死以利，也不能改变你输给他的事实。”薇尔故意说道。之前他非常敬佩贝鲁特，但是现在他对面前的这个人厌恶至极。

　　“哈哈哈！薇尔啊薇尔，我可真没看错你，你真是天真得无可救药啊。”贝鲁特笑了，笑声中满是讽刺，“在这个追名逐利的世界，有谁会在乎过程和细节呢？我只要赢了最后的结局就行了。说到这个，我还得谢谢你，我的好伙伴薇尔，若不是你向神之境求救，我必然没有机会活到今天。”

　　薇尔默不作声，不再理会贝鲁特，直接转身离开了。

　　现在距离行刑还有些时间，薇尔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此时卡兰正忙着布置现场，薇尔看卡兰没有叫自己，大概是不需要帮忙。既然如此，他也懒得主动上去献殷勤，躲到了一处偏僻的角落里，坐在地上，背靠着墙壁，闭上眼睛小憩片刻。昨晚一夜未睡，现在脑子里昏昏沉沉，四肢也乏力得很。但是四周人来人往的嘈杂环境又怎么允许他入睡？在他心情最低落的时候，远处尽是路人的欢声笑语，他怎么能安心休息？

　　最后，他从地上站了起来，向处刑台的方向走去。必须找点事情做，不然他这颗躁动不安的心会把他的思绪拖入悲伤的海洋，让他痛苦到窒息。

　　正当他步子缓慢地走向处刑台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师傅？”薇尔的眼睛闪现出一丝亮光，他加快脚步向班纳特走去。

　　班纳特听到了薇尔的声音，转过身来，“薇尔？”

　　“师傅，您昨天怎么一晚上没回来？”

　　“昨晚比较忙。”班纳特面含着微笑道，“你有好好吃饭吗？”

　　“嗯。”薇尔点了点头，他注意到班纳特脸上黑色的眼袋和布满血丝的眼睛，心中便猜出班纳特和自己一样，也是一夜未眠。

　　“等这一切结束之后就安心休息几天吧，师傅我会帮你想办法的。”

　　“嗯……”薇尔的脸一红，倍感羞愧，自己好歹也是一个十八岁的人了，竟然还要依赖师傅。

　　“你去找卡兰吧，还有一个小时就要开始处刑了，不要自己一个人乱走。”

　　“我知道了，师傅。”

　　“去吧，我会在台下看着你的。”班纳特拍了拍薇尔的肩膀，“不要害怕。”

　　“嗯。”薇尔再次点了点头，告别班纳特，向处刑台走去。

　　处刑台上已经站好了身穿盔甲、手持利刃的士兵，同时，最上层的蜡烛已经被点燃，微弱的烛火与天空中遥远的星光相互呼应。

　　薇尔看到了站在处刑台下的卡兰，走上前问道：“卡兰大人，现在需要我做什么吗？”

　　卡兰看向薇尔，“薇尔，你是昨晚没有休息好吗？怎么脸色如此差？”

　　薇尔苦笑了一下，道：“可能是因为今天第一次当行刑者吧，难免会紧张不安。”

　　“也是，你之前是命运之神的候选人，不曾接触打打杀杀，害怕是自然的。”卡兰说完卸下腰间的剑递给薇尔，“这把剑是我的神器，锋利至极，可以斩断一切。我用它杀过数不胜数的魔族，我希望它能帮助你减少心中的恐惧。”

　　“这……”

　　薇尔惊讶，他没想到卡兰会将如此重要的神器借给自己，这必然是不能收下的，可是他还没来得及拒绝，卡兰的候选人便上前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卡兰大人，监狱那边已经准备好了。”

　　“好的，我这就过去，毕竟对方是魔王，必须由我来亲自押送。”卡兰说完，将剑送到薇尔手中，带着他的候选人离开了星尘广场。

　　薇尔看看手中的剑，又看看他们远去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

　　蜡烛随着燃烧逐渐变短，处刑台下的观众却越来越多，将整个星尘广场围得水泄不通。没过多久，一辆拖着铁笼的马车驶进广场，人群自觉地左右分散，为马车让出一条道路。

　　薇尔的目光向马车看去，他看到以利被冰冷的锁链捆缚，一动不动地躺在铁笼中，任由马车将他运到处刑台下，然后被士兵拖拽着送上处刑台的最顶部。

　　士兵强迫以利跪下，他不跪。士兵拔出腰间的利剑，刺向他的膝腘，以利依旧没有跪下，不仅没有跪下，反而用头撞下那名士兵，将士兵直接撞出了处刑台的边缘，连翻带滚落到了台下。

　　“真是群没用的家伙！”卡兰怒骂了一句，亲自走上处刑台，踹断了以利的双腿。

　　以利终究还是跪下了。

　　“你们神族真是卑鄙，先是以多欺少，现在又强迫别人下跪。”以利抬起头，看向卡兰，“处死我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还要如此隆重，看来你们神族真的是没救了，只能活在自我满足的虚荣中……”

　　没等以利说完，卡兰又是一脚，直接踹在了以利的脸上。

　　以利啐了口血，笑了。

　　卡兰懒得搭理他，按照神首的吩咐，他不是这场处刑的行刑者，没有权力杀了以利，转身向处刑台下走去。

　　薇尔正站在台下等待着命令。

　　“薇尔，时间差不多了，你上去吧。”卡兰对薇尔说道，“直接一招毙命，他已经没多少力气了，就算他反抗，我相信你能够处理好的，别让台下的观众看你的笑话。”

　　“好，我知道了，卡兰大人。但是……”薇尔将手中的剑交还给卡兰，“这应该是我人生最后一次杀死魔族的机会了，我想用自己的武器杀死以利。”

　　“行吧。”卡兰一副不理解的神情，既然薇尔都这么说了，他就只好将剑收回，“你多小心。”

　　薇尔将匕首从腰带中拔出，迈步走上处刑台。

　　脚下的每一步都是沉重的，他与以利一起相处的记忆像潮水一般从脑海深处漫延上来。在天鹅镇餐厅，他第一次遇到以利；在火光映照的屋顶上，以利救了他的性命；在种满玫瑰的宅邸内，他被迫接受了以利的交易；在陈旧的石堡内，他再一次被以利救下；在罗伊沙的回忆里，他们以贝蒂和艾伯纳的身份在一起居住了近一个月的时光；在海螺岛上，他们经过几番波折终于找到了埋藏多年的真相。

　　他们的故事不算短，但也不算长。就像这脚下的楼梯，看着仿佛很长，但是没走多久就已经来在了最顶部。

　　薇尔抬起眼睑，看向面前的以利。以利浑身上下伤痕累累，有些是旧伤，有些是新伤，看来在监狱里没少被严刑拷打。以利右手从上臂处被切断，伤口处的血渍凝固成黑色，他的能力需要用右手发动，没了右手，他和普通人无异。

　　薇尔走上前。

　　以利抬起头，露出被凌乱的刘海遮蔽的面孔，他的脸色很差，因为失血过多非常惨白，但是那双眼睛依旧非常有神韵，没有一丝半毫的心灰意冷。

　　“你来了？”以利道，语气平静。

　　薇尔站在他的面前，握紧匕首。

　　“没想到我最后会死在这里，还死在你的手上。”以利转过脸，看向远处的房屋建筑，以及建筑背后那片璀璨的星空，“总觉得……”

　　鲜血从他的胸口溢出。

　　“还是人间更加美丽啊。”以利的目光回到近前，与薇尔对视。

　　“我也觉得人间更美丽。”薇尔语气温柔，“晚安，以利。”

　　以利的眼中流露出了一丝悲伤，但是很快他便闭上了眼睛，四周的六根蜡烛相继熄灭了火光，就像是以利的生命一般，戛然而止。

　　薇尔拔出匕首。鲜血顺着以利的身体流下，浸湿了地面，顺着六瓣花朵的纹理流淌，绘出一朵鲜红色、盛开着的花。

　　薇尔看着以利的尸体，看着地上的鲜血，再低头看向手中被染红的匕首，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台下的观众为魔族的死亡欢呼，他们高兴，他们骄傲，仿佛是他们亲手杀死了魔族。薇尔在观众的喧闹声中向处刑台下走去。

　　向下走的每一步，比向上走的每一个更加艰难、沉重，再加上一夜未眠，不仅身体非常疲惫，步子左右摇晃，意识也逐渐朦胧，看不清眼前的台阶。一不小心一脚踩空，身体一轻，向下坠去，就在这时，他感觉到一只有力的臂膀将他接住，他努力睁开眼睛，是自己的师傅班纳。

　　“师傅……”薇尔最后念叨了一句，然后闭上眼睛，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