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凡有别》清商散人

15、等闲变却故人心（四）

　　「不是说还有一个月吗？」

　　「族叔帮我求情了，一出来我就来找你了。」

　　桃花林边的溪流旁，设了一个小桌，果然备了几碟菜，江元正背对着我们坐在那里，听见动静他回过身来举起手里的酒葫芦朝我们示意。

　　「你可真有雅兴啊！」杨咏文哈哈笑道，「亏得你选了这么个地方，倒让人生出了一种想要舞剑的兴致。」

　　「你是剑痴，看什么都有兴致，这可不能怪我。」江元微笑，不是那种虚假的笑，而是真正平和从容的微笑，再见以来他从没对我露出过这种笑。

　　杨咏文席地而坐，我也跟着坐下，小桌上只有菜和筷子，不见酒杯。
　　杨咏文也不在乎，提起酒葫芦便往嘴里灌，如此我也不好多言。

　　「不喝吗？」江元把他手里的酒葫芦给我，笑吟吟地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对我毫无芥蒂呢，如果不是亲眼目睹了昨晚他的变脸，只怕我也会被蒙蔽。

　　见我迟迟不肯接过，江元故意叹了口气，道：「昨晚是我不好，举止鲁莽了些，请你见谅。」

　　杨咏文道：「我是来当和事佬的，却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江元你可要好好地告罪告罪。」

　　「是我的错，我想要他的一只机关鸟，他不肯给，所以拌了几句嘴，没什么的。」在江元还没开口之前，我就抢先道，「算了，不要谈这些了，好不容易相聚，还是说点开心的吧。」

　　「既然如此，不如痛饮一杯，一切都在酒里了。」

　　碍于情面，我接过江元递来的酒葫芦，仰起头喝了一口，一股极辛辣的气味窜到喉咙里，我没忍住咳起来。

　　「这……咳咳咳……这什么酒，好辣！」何止是辣，我整个人都像烧起来一样。
　　「这是我自酿的酒，难怪你喝着不习惯。」他笑起来。
　　杨咏文拍了拍我的背，道：「忘了你酒量不深，不过这酒我却喝得过瘾。」

　　「此酒名为忘忧酒，喝了就能忘记忧愁。」江元道，「我用了三种奇异果酿制而成，据说如果执念深重，还能看见幻影。」

　　杨咏文不禁感叹道：「看来你这几年过得倒是快活，有心思琢磨这琢磨那的。」

　　「都是闲着无事乱打发时间，比不得你，四处找人挑战，听说都得了个『剑狂』的名声，还因此被关了三年禁闭？」

　　「哈哈，说来话长。」杨咏文苦笑了下，话锋一转，将话题引到别的方向去了，我才明白他是在为我隐瞒，他并没有告诉江元是为我报仇的缘故，但我也不能再多麻烦他了。

　　「说起来当年那件事你也知道的，我被人悔婚，不好出面，咏文替我出头，结果被家族罚禁。」我还是把那件事说了出来，看到对面的江元用淡淡的目光看着我，既没有嘲笑，也没有同情。

　　「或许这也是好事吧，让我明白了许多。事到如今，我已不是周族的人了，反而觉得自在许多，人不就是这样吗，被名与利束缚，不得解脱，如果能看淡，哪里不是天广地宽。」

　　「这话在理！」咏文道，「若是这样，以后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我也没有想清楚。」我眯起眼睛，「或许去别的地方转转吧，天大地大，还有许多没见识过的风景，到时候，再找个风景好的地方住下来。」

　　也许是酒劲上来了，脑袋变得有些飘飘然。

　　冷不丁突然听人道：「既然这样，不如我和你一道。你不是想学机关鸟吗？我可以教你。」

　　吓？！说话的是江元，我浑身一激灵，酒醒了点，连忙摇头，「算了算了，你不是还要在这儿住几天么，只怕不顺路。」鬼知道他又想出什么点子来作弄我。

　　当着别人的面就是千好万好，转过脸去就冷冰冰的，昨晚还那么吓人地想要我死，我是活够了才想跟他一起。

　　「左右我也是无事，早走晚走都一样，况且对凡人的生活，我总比你熟悉得多，虽不能说教你，也总比你一个人的好。」
　　「不用了，真的不用了。」

　　杨咏文有些好笑地望着我俩，「你们这是怎么了？」

　　「只怕是昨夜的心结还没有解开吧，他还在生我的气。」江元笑起来。
　　真讨厌，装可怜这招不是只有我才能用吗？

　　「既然一杯不能解，不如再喝一杯？」果然杨咏文也被他骗了。

　　「我有些头疼……」我捂住脑袋，做出不胜酒力的模样，对面的人戳穿道，这酒至少得半个时辰效力才能完全发作。

　　我捧起酒葫芦，连灌了两口，只觉浑身热了起来，「好酒！」然后啪地一下倒在地上，我醉死过去总不至于再逼我了吧。

　　本来只是想装醉的，结果那股酒意真的好上头，意识逐渐模糊了。

　　隐约间听到他们在说话。
　　「……当年………出来后…………」
　　「真的…………介怀吗……」
　　「…………可怜…………」
　　不管怎么努力去听也不能听清。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感觉双肩很凉，口很渴，身下是柔软的床垫，灯还亮着，我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往那边看去，是江元坐在灯下雕着什么东西，一瞬间，我还以为又回到了五年前。

　　江元察觉到动静，转过头来，道：「醒了？」指了指桌上摆着的杯子，道，「水在这。」
　　我下床穿鞋，四处扫了扫，这里确实是他住的那间屋子，「咏文呢？」
　　「已经先回去了。」

　　「我怎么在这？」他会有这么好心？

　　他突然笑了一下，让我有种不好的预感，「『为什么我付出了那么多你们却视我如敝履』，一直喊着『太过分了太过分了』的人不是你吗？本来想把你丢在那边，只怕不好和杨咏文交代，而且你还紧紧抓住我，让我不要离开你，没有办法我只能把哭喊的你带回来。」

　　「回来之后你差点吐了我一身，还一直拉着我喋喋不休地说着悔婚后如何如何被族里的人瞧不起，就算立再多功劳也只是被人用异样眼光看来，这么一想，你的处境还真是可怜啊。」

　　我竟然……我…………
　　我为什么会那样………………
　　我疯了吗我在做什么被他这么嘲笑还不如死了算了。
　　简直就好像被扒光了被迫在他面前展示一样。

　　「就算是那样，你也可以选择不听啊！」我简直要气急败坏了。又痛苦，又羞愧，还很生气。

　　「你一定很得意吧，看见我这么落魄，你肯定觉得很解气，我当年那么对你，结果我自己还不是这样……我再也没有任何资格说你了，要嘲笑的话你就嘲笑吧，反正你早就恨死我了。」

　　我忍着颤抖说完，室内一片寂静。他一时没有说话，过了几秒，我便觉得无法忍耐，想要离开，却被他拦住。

　　「……我早就猜到了是这样，可是听你说的时候，并不觉得解气，连高兴的感觉都没有。」他用困惑的口气说，「觉得你是自作自受，甚至想过你死了就好了，那样的话我会舒服一点，可是…………」

　　他歪着头轻轻道：「反正你已经被抛弃了，没有地方可去，为什么不留下来，今晚跟你说的那些话，不是假的。」

　　「留下来，做什么？」

　　他微微笑起来，「你不是想学机关鸟的做法吗？我可以教你。」

　　想着该不会又是在骗我吧，但是…………

　　「你不是很想知道吗？这种东西，你在哪里也学不到吧？」
　　「你不怕我偷师？」

　　「随便你。」他说，「如果你觉得自己可以学到我的五成，你就试试看啊。」

　　他这话激起了我的好胜心，我还从来没有被人这么小瞧过。

　　「先来点基本的吧，机关跟木雕不同，最大的区别就是，木雕是整体，而机关是由各个关节组成，连接各个关节的叫窍，所以机关才那么灵活，但是，想要它们动起来没那么简单，还需要注入灵力，如何让灵力形成一个循环，自主运转起来，相当困难，只有完成了这一步，才能真正赋予机关生命。」

　　「制作机关并不难，难的是如何制作一个精巧的能让灵力自如流转的机关，如何设计一个完美的灵力流是最重要的，到这一步没有图纸的话是不可能学会的。」

　　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研究这些的？」

　　他望着我，说：「这很重要吗？」

　　「如果你是自学而成，那我只能说自愧不如。」

　　「我确实有过一番奇遇，但我不想说。」

　　重逢以来，他并不掩饰对我的防备。
　　每当我不自觉地距离他近了一点，就会感觉到这种冷冰冰的仿佛像刺一样的东西横亘在我们之间。

　　我忍不住想起他离开的那个夜晚，他说再也不想见到我。
　　可是现在，我们依旧睡在同一张床上，泾渭分明，他左我右，井水不犯河水。

　　冷冰冰的温度，冷冰冰的人。

　　「去哪儿？」某天晚上我想要绕过他下床的时候，他突然睁开眼睛问我。

　　「出去透透气。」

　　他没有再说什么。

　　现在还是结界未生效的时候，头已经开始觉得痛了，这几天来时不时地就发作，族里的诅咒很真是很强大，一旦想要拼命回想起那些忘却的法术，就会陷入一种昏昏然、头剧烈疼痛的状况，尽管如此我还是想要记起来。

　　浑身都被汗湿了，我喘着气，努力不让自己失去意识，终于到了种着野雏菊的山坡了，那里不知什么时候开了一种蓝色的花，并不是纯蓝，花朵边缘一带是由浅而深的蓝色，即便在夜色里，也闪烁着美丽的光芒，好像萤火虫，随风微微晃动。虽然不清楚是什么花，却总有种熟悉的感觉。啊，待在这里就好了，待在这里，感觉自己就会有力量了。

　　脑海中不断闪过各种碎片，然而那些已经被刻意模糊了，隔着一层怎么也听不清，想要想起的咒诀、秘法，都如同雾中花水中月。

　　努力地去搜寻还是不得，那个术法果然很强大，光靠自己没有办法冲破。

　　想起来，族里老人说的，族中曾出过一个叛徒，将家族中的一些重要秘辛告知了外人，此人被严厉处罚，而那个外人，也被追杀至死。虽然是很悲惨的故事，可是那时候觉得理所当然，轮到自己身上，方才觉得那种滋味有多么不好受。

　　练剑的时候，什么都不想，就能练好，一旦想要去看清，去记忆，反而什么也不会，在这样焦躁的时候，只有待在他身边才能平静下来。说起来也许是笑话，可是是真的，因为我在他面前不用一丝掩饰，我最讨厌的一面早已暴露在他面前了，他也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但是再次相遇，大概就像曾经属于自己的东西不再是自己的了……那种感觉。

　　实在是有些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