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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等闲变却故人心(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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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后。
四处一片白,多么忧郁的颜色,母亲就躺在黑色的棺材里,过一会儿就要被下葬。
她把一个木牌和一套生平最喜欢的衣裳交给了我,教我为她在她的家乡立一座衣冠冢。
她一直念念不忘自己的故乡。但终究没有办法回去。
我也,终于像卸下了千斤重担一样,去向族长请辞。
「其实不必辞去职务,你的能力还是有目共睹的。」
「我还有别的事要做,何况我本就志不在此。」
「好罢,不过你的婚事,真的不再考虑了吗?」族长叹了口气,说,「当年那件事确实是对不住你,不过我已经在其他方面尽可能补偿你了,还想要什么你尽可以说。」
「不必了。」连犹豫都没有,我直接拒绝了。
不是不心寒的。
当年的那件事,族里本该为我讨回公道,然而因为清河云氏的奔走运作,终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于是我才发现,涉及到家族利益,其实我什么都不算。我曾经以为自己是族中被庇护的一员,等到出了事才发现,自己原来不过是外围中的外围。不知是收了多少好处,没有一个人站在我这边,大家都在劝我忍了算了,不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你本来就配不上人家云云。
原来大家汲汲营营的,都是为自己的利益,于是能颠倒黑白,对错不分。
好像错的是我一样。
或者这件事闹大也只不过是丢家族的脸面,所以不如掩盖,不过牺牲我一个而已。
或许沈佳颉和云萱之间是很伟大的爱情不错,可难道活该我就是可怜虫一个吗?
听说此二人还在江湖中组了一对“侠义双剑”,真是可笑极了。
也许对别人来说他们是侠是义,但是于我,不过是耻辱而已。
从始至终,为我讨要公道的,只有杨咏文,他曾四处追杀沈佳颉和云萱,一度差点得手,终于被其族中知悉,被禁足三年。
「世宁,你不要不平。」族长语重心长地说,「其实说来我也比你大不了多少,所以能理解你的心情,可是凡事还是要以家族的利益为重。」
「我知道。」所以好几年来,我都没有出面追究不是吗?我为族里明里暗里做了多少的事情,可是我的公道却没人主持。这让我怎么能心平气和,所谓物不平则鸣,天下理皆然。我没有亲自追杀他们已经是我最大的仁义。
「或许你并不清楚沈家颉的曾祖父是谁,那是隐居的一代剑圣,我们都以为他死了,当年他引出的腥风血雨,不说也罢。在世时那人就天下能敌,后来闭死关,长久沉寂,大家都以为他不在了,没成想还有大进境,那个人不要说我们周族不能与之为敌,或许同其他家族联手才有一战之力。」
「如果是别人,或许我还能为你讨要公道,但是那个人……不是我族现在可以招惹的。」
「族长。」我终于开口了,看着对方,「这样的解释,换作是你,你会接受吗?」
他没再说话。
于是我明白了。我并不是那个值得族里付出如此代价的人,甚至连试探都不值,能不能打得过,不是只有打过才知道吗?可惜我并不值得家族和对方撕破脸,这才是真相。
曾经我多么以家族为荣,时时刻刻都提醒自己是世家子弟,与别不同,可最后发现家族不过视我为蝼蚁,我失望,我愤懑,我绝望,最终,我只有平静接受,到那个时候,我方才明白杨咏文曾对我说的那句话:「只有自己才能依靠。」
也明白了江元对我的那些批评,全都是对的,不属于我的东西,终有一日会失去。
觉得很难过,但就算流泪也改变不了什么,所以只能硬起心肠选择离开。
「好罢,既然你已经下定决心,就跟我来吧。」族长终于不再挽留。
去的地方在一座小高楼上,一共三百八十六级台阶,那里有几位喜爱清净的族中宿老,也不知活了多少年了,中间的一位睁开眼睛,用混浊的目光扫过我,漠然地落在周宇康身上,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族长满头大汗的模样。
「还是老规矩?」和混浊目光相配的,是混浊的嗓音。
「按以前的规矩办。」周宇康满头大汗地道。
不知为什么,我却没有多少恐惧。
老旧的佛堂一样的地方,我坐在中间的蒲团上,两位宿老一前一后开始运功,我闭起眼睛,任由两道灵力在体内激荡,一种传承古老的术法印入眉心,如强有力的一道大山,磅礴地压了下来,过去的一切开始变得混沌。
「从今以后,你就不再是周家的子弟了,每当你回忆起从周家所学,术法便会生效。」
脑中仿佛有千根刺在扎,我满身大汗、几近虚脱地倒在地上,脸贴着冰凉的地面,心中有一种痛快的解脱感。
***
我走的那一天天清气爽,天上一丝风也无,离开后不久,好巧不巧,便接到了一封杨咏文的来信,说离他禁闭结束还有一个月时间,到时小聚一番,我告诉他自己已经离开周族了,届时会去往桃花村,会在那里暂居。那是母亲出生的地方。
桃花村在离云龙不远的地方,距离云龙那一泼巨湖只有八九十里,据说当年父亲就是在云龙巡查的时候偶遇母亲的。
然而去到那里对现在的我来说不算容易。
以往所学大多都被封印了起来,大概只比凡人好一点,遇到妖兽出没的地带也只能躲着走,从来没那么狼狈过。觉得自己有点……没用。可是就算是这样,也还是觉得比以前好。
不用再忍受别人异样的眼光,也不用再去处理那些糟心事,以前的事情虽然不多,却总是让心觉得很累,现在只有脚累而已。御剑的话只要两炷香的时间,最后我走了大半个月。
一路见到了很多风景和……人,各种各样的人,那些人是只要自己有富余就很愿意帮助别人的,而且不需要交换也没有条件,就只是纯粹地提供帮助。这大概是我留在周家永远也不会明白的。
鞋子走破了一双,终于在三月的尾巴到了桃花村,那里种满了桃花,正是好季节,更萦绕着一种梦幻的美。
村子里有不少小孩在嬉耍,以前我有在云龙附近的其他地方除过妖,但是此地的人从来没报告过有妖兽侵袭,一般来说,像这里这样水源丰沛、地蕴灵气的宝地,妖兽按理来说是不会放过的,或许真的是运气吧。
这里的孩子在牵着手围成一个圈,口中念着歌谣:「金鹅鸣,桃花兴,桃花开了年年旺,河水复清清。大神仙,神仙大,水车转动又一年,明年到我家。」
「请问……」我问其中一个脸蛋圆圆的小朋友,「这里是桃花村吗?」
「是哦,大哥哥你找谁?」
「不要跟他讲话,万一是妖怪变的呢!」旁边的小孩拉了他一把,用警惕的眼神望着我,「你是外乡人吗?为什么到这里来?」
他的口气好像大人,让我忍不住想要发笑。
「你叫什么?」
他挺了挺胸,拍了拍自己,显示自己是个小男子汉,「我叫二蛋!」
「好吧,二蛋,回答你的问题,我算是半个外乡人吧,我娘曾经住在这儿。」
「哦……这样……」果然还只是个小孩子,我一解释他就相信了,春蚕挠了挠头,说:「那你是来村里找你娘的吗?」
「不是,她已经死了,我来为她安葬。」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向他们解释这些,「村长在哪,可以带我去找他吗?」
「可以是可以,今天不行。」春蚕像个大人似的缓缓摇头。
脸蛋圆圆的小孩补充说:「村长现在正在招待贵客!」
「俺知道俺知道!」一直在旁边看着没说过话的第三个孩子举起手蹦得老高,「是大神仙来了!」
「大神仙?」我歪了歪头。
「是很厉害的大神仙哦,他来了村里几次后,设下了一个什么结的,然后大家都不怕妖兽啦!」第三个男孩吸了吸鼻涕,说,「俺们村的人都叫他是大神仙!」
「结界?」
「对啦对啦,就是这个!」可怜的鼻涕,又被他拼命吸上去了。
「那……村子里有什么可以借住的地方吗?」
「村长家地方最大了,但是借给大神仙住就不能借给你了……」圆脸蛋小孩看起来比我还要难过。
「没关系,我去哪都能睡。」
既然村长现在有事,我也不好去打扰他,便决定明天再去拜访他也是一样。
眼下最要紧的是解决住宿的问题,再赶到别的地方已经来不及了。我把背包里的东西整理了一下,来到桃花林中的溪流旁,林无水不丰,这里的水源就源自云龙,喝了点水,又洗了把脸,才觉得整个人精神了不少。
今晚看来只能露天了,好在这大半个月以来,我还能使出点法术,好几次露天野宿,差点葬身妖兽的腹中,情急之下使出了法术,这才发现的。经年累月养成的身体习惯,自然而然地便流泻出来了,但要深想,脑壳便像针扎一样地痛。或许早晚有一天会慢慢想起来,现在只能将就。
我在周边点满了自己能记起的所有法术,即便如此也不能完全安心,看来今晚又是只能睡个囫囵觉了,还好这里妖兽并不很多。
天色还没黑,桃花林中相当吵,各种鸟雀纷杂,叫声交织在一起,有一只鸟落在不远处,歪着头望着我,好像在问我是谁,我忍不住伸出手去,它一蹦一蹦地往前跳来,最后跳到了我的手心上,看起来是个不怕人的鸟。
它也不叫,我从包里找出了馒头粒,喂给它,也不吃。
「咦?」
在我想摸摸它的时候它突然又飞走了。怪鸟。
它落在不远处看着我,羽色是我从不曾见过的,我觉得我好像见过它,可是又说不上来。
最后它还是拍拍翅膀飞走了。
虽然有些失落,可是也没有阻止。
那天晚上我野宿在桃花林,伴着渐渐熄灭的鸟叫声进入梦乡,做了好些天没做过的一个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