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犹可追》魏栀

85、第85章 比对

　　陆青云对她去燕城过年这件事没什么意见，她走的那天还送她去火车站，仿佛春节在他眼里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子，陆澄子在哪过都无所谓。
　　他如今无所事事，整日在家里读书看报，天气好的时候就带汉堡出去遛遛，日子过得前所未有的悠闲，整个人也没有那么消沉了，反而看起来精神不少，只是周身的气息都透着迷茫，不知往何处去。
　　陆澄子并不舍得留他一个人孤零零在这边过年，可又心疼那边生病的姥爷，错过这次假期，下次再去看他的话，就要等高考后了。
　　四个小时说不长不短，陆澄子下了火车就直接坐地铁过去，避免堵在路上。
　　姥爷家在凯旋公馆，那一片是独立小洋房，外观都一样，只是挂了不同的春节装饰和对联。她熟门熟路地找到那一栋，远远就看到姥爷拄着拐杖在门口等她。
　　陆澄子面色一喜，飞快地跑过去。
　　“姥爷！”
　　“哎哟，我的好茜茜！”老人乐呵呵地笑了起来，眼睛眯成两条缝，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洋溢着慈祥，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迎出来，“想死姥爷喽！”
　　“您怎么跑出来了，外面这么冷，”陆澄子连忙搀住他，握住他的手搓了搓，“小心感冒。”
　　“你妈不让我去车站接你，我就在门口吹风，”老人顽皮地说，“气死她！”
　　陆澄子哈哈大笑，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揽着他进去。
　　“饿了吧？”姥爷说，“饭已经快做好了，就等你回来一起吃呢，我让陈姐做了你最喜欢的红烧肉和糖醋炸排骨。”
　　祖孙俩有说有笑地进了屋，门一开，室内的暖意就扑面而来，伴着浓郁的饭菜香。
　　同样扑面而来的，还有震耳欲聋的小孩喊叫声，犹如一阵狂野的风，吹得陆澄子不由自主地闭了闭眼。
　　客厅的电视放着动画片，声音开得很大，地上全是玩具和零食袋子，一个约摸三年级的男孩正和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在沙发上打闹，场面有些混乱。
　　见他们进来，都静了一下，然后继续如火如荼地抢遥控器。
　　“莹莹啊，茜茜回来了！”姥爷高兴地喊了一声。
　　白莹的声音从厨房里传了出来，没一会儿就捧着一个瓷盆出来，里面是熬好的鲜汤。
　　她穿着一身家居服，围着围裙，一副贤妻良母孝顺女儿的打扮，陆澄子竟诡异地从白莹的这个打扮中品出几分温婉的气质来。
　　陈姐帮她把瓷盆放在餐桌中央，白莹终于得空，转头不咸不淡地看了陆澄子一眼：“回来了。”
　　“……嗯。”陆澄子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面对她，目光接触了一秒就移开视线看向别处。
　　“准备吃饭了！”白莹拔高了声音，这句话是对着所有人说的，然后又看向沙发上打闹的两姐弟，“依依，超睿，赶紧把东西收一收去洗手！”
　　太他妈贤妻良母了。
　　白莹什么时候对她这么温柔过？
　　陆澄子心里忽然产生一股嫉妒和愤怒。
　　姥爷拍了拍她的手：“快去把你的东西放好，然后下来吃饭。”
　　“好。”陆澄子点头。
　　她把行李拿上二楼的房间，客厅那两姐弟在吵吵嚷嚷，白莹忍无可忍，强行把他们分开拉去卫生间洗手。
　　陆澄子闭了闭眼，把这些聒噪抛在身后，趁着待在房间里的那几分钟给林星野回消息。
　　—我到了
　　—这么晚？
　　—才六点多，不算晚吧？
　　—路上还顺利吗？
　　—挺顺的，就是想你
　　—乖，我也想你
　　陆澄子笑了笑。
　　—我先去吃饭了，晚点跟你视频
　　—OK
　　陆澄子把手机放下充电，脱了外套放好，这才下去。
　　舅舅一家也回来了，今年姥爷家很热闹。所有人围在餐桌前坐下后，一个穿着大衣的男人顶着寒风从外面回来，手里拎着一袋子饮料，那两个叫依依和超睿的小孩兴奋地迎上去喊爸爸。
　　这应该就是白莹现在的丈夫了。
　　陆澄子并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也是头一回见到他，暗地里悄悄打量着这个人。
　　身量偏精瘦，戴着一副金丝眼镜，不同于陆青云的锐利干练，整个人非常儒雅斯文。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偏见，陆澄子觉得他哪儿哪儿不如自己的爸爸，长相比不过，气质也比不过。
　　男人把饮料拿过来给大家，然后坐在给他留的空位上。他似乎察觉到了陆澄子的目光，转头看过来，冲她温和地笑了笑：“这就是茜茜了吧。”
　　陆澄子不喜欢不熟的人这样叫她，平平板板地应了一声，别开了脸，心中莫名对这个人产生一股敌意。
　　“这是你彭叔叔。”白莹说。
　　“……哦，”陆澄子顿了顿，礼貌性地和他打了个招呼，“彭叔叔好。”
　　“你好你好。”男人笑眯眯的，“大家快吃饭吧，别一会儿菜凉了。”
　　姥爷年纪大了，就喜欢热闹，他开心，大家就会跟着开心，餐桌上其乐融融。
　　陆澄子笑容淡极了，觉得自己仿佛一个格格不入的外来人。
　　某些事情看似平常，但其实暗藏着某种仪式，就好比白莹将她推给陆青云后，陆澄子再次回到这里时，仿佛被太阳系除名的冥王星，不再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算了，陆澄子想，反正她是为了姥爷才回来的，懒得管那么多给自己添堵。
　　“橙子在那边过得还好吗？”舅舅问，“课程还跟得上吧？”
　　“挺好的，跟得上。”陆澄子说。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年高三了吧？”
　　“是啊。”
　　“那你可得抓紧点儿，阆城的资源不比燕城，要考上好学校，还得自己多花功夫，光靠学校是不行的。”舅舅颇有些语重心长地告诫，他也是学霸，总是喜欢根据自己的经验对小辈们提点一二。
　　陆澄子还没搭话，舅妈就说：“橙子这么聪明，考重点那是动动手的事儿，哪儿用得着你操心。”
　　陆澄子谦虚地笑了笑。
　　“那可说不定，”白莹面无表情地说，“谁知道她在那边是不是自甘堕落了呢。”
　　陆澄子这下连笑也不笑了。
　　白莹还是白莹，如果指望她看在分开那么久的份上对自己和蔼宽容一点，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我相信橙子，她打小就自律，比白遒歌强多了。”舅妈笑眯眯地说。
　　“妈！别拉踩行吗？”表哥白遒歌大叫道，“就会挑拨我们的兄妹关系！”
　　“为什么她叫橙子啊？”叫超睿的男孩指着陆澄子问，彭叔叔连忙把他的指头按了下来，“不要拿手指着别人，不礼貌。”
　　“哎呀，不是橙子的橙啦，是三点水的那个澄，有个词儿还念澄清来着。”
　　超睿显然并不知道那个字，哈哈大笑道：“竟然有人叫橙子，哈哈哈哈哈……”
　　陆澄子没有表情，慢条斯理地喝汤。她从来不介意别人叫她橙子，可如今看着他笑，心里无端燃起一簇怒火，且有火速蔓延的趋势，在她胸腔里燃烧。
　　彭叔叔尴尬地看了一眼陆澄子，转头斥道：“没规矩，叫姐姐。”
　　“我才不要，”超睿笑得越来越夸张，仿佛听到了一个很有趣的笑话，“橙子叫得顺口！哈哈哈橙子！”
　　“你笑什么笑，”依依拧了他一把，唯恐天下不乱似的，“没看到她生气了吗？”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餐桌上的人表情各异，陆澄子抬眸扫了一眼，只见白莹冷厉地看着她，警告的意味非常明显。
　　啧。
　　“没关系，随便叫。”陆澄子扯出一个大度的笑容，只要别叫姐姐膈应她就行。
　　“哎哟，这鱼怎么这么辣呀——”姥爷忽然出声，“莹莹这是放了多少辣椒啊！”
　　“哎呀爸，不辣的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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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惹我们茜茜生气了？”视频里的林星野笑着问。
　　“我没生气。”陆澄子手里转着笔花，颇为严肃地看着他。
　　“还说没有，这脸都快拉到地上去了，”林星野说，“发生什么事儿了？”
　　“我就是……”陆澄子有些烦躁，终于没再硬撑，“就是不爽。”
　　“你可以跟我说说。”林星野耐心地说。
　　“我妈好像真变成别人亲妈了，”陆澄子心里极不舒服，“我反而像是捡来的那一个，明明我才是亲生的。”
　　“她偏心苛待你了？”
　　“那倒没有，只是对我和对他们态度就不一样。”陆澄子说，“我从来不知道原来她也可以好好当一个妈。”
　　与其说白莹是她的妈妈，不如说是她的监督者，从小到大一直监督着她学习、上进，像个冷冰冰的摄像头监视她的一举一动，稍有偏差就会面临无情的责罚。可她对依依和超睿就不一样，和风细雨宽容大度的，仿佛在讨好这对姐弟，以便让她的新家庭更加和谐幸福，像极了抛弃贤惠原配去追刁蛮小三的渣男。
　　陆澄子看着他们之间的相处状态，只觉得讽刺和嫉妒。
　　“说不定她只是习惯了那样，一时半会儿要她转变对你的态度，着实难办，退一万步来说，真要是对你嘘寒问暖无微不至，你也肯定难以接受。”林星野说。
　　“话是这么说，可这合理吗？”陆澄子捏紧了笔，她不想让林星野看到自己脸上不悦的表情，低头在卷子上写着答案，“凭什么她对别人就可以和颜悦色，他们又不是亲母子。”
　　“宝贝儿，你吃醋了吧？”
　　“……”陆澄子没说话，不爽地在草稿纸上乱画了几道。
　　“即便他们没有血缘关系，法律上也绑在一块儿了，要是拿对你的那一套对他们，肯定行不通的。”林星野说，“正因为你是亲生的，才敢严厉管理你，毫无顾忌，对继子继女好，只是让家庭幸福的一种手段而已，不一定是出于感情。”
　　陆澄子又从卷子里抬头看着男朋友：“你说的好有道理哦。”
　　林星野笑了笑：“真心的？”
　　“我没你看得那么透，”陆澄子低头一边写答案一边说，“我就是肤浅，光看表面就受不了，我不喜欢看到我妈去迎合讨好那对姐弟的样子。”
　　“不喜欢的话别看就是了。”
　　“抬头不见低头见，这会估计在客厅哄他们吃水果呢，隔了一层楼都能听到。”
　　“那你找点儿别的事情做吧。”林星野说，“加油把卷子写完，回来心无旁骛地玩儿。”
　　“你写了多少了？”
　　“才一张，今天搞卫生去了，免得我妈明天回来唠叨。”
　　她一边写一边和林星野聊天，门忽地被人推开，弹在墙上发出砰的一声，陆澄子吓了一跳，扭头看向门口。
　　依依正倚着门框，手里拿着一个香梨啃，面色疏离轻佻：“哎，你妈叫你下去吃水果。”
　　陆澄子冷冷地看着她：“你爸没教过你进别人房间之前要敲门吗？”
　　“我进你房间了吗？”依依翻了个白眼，“看清楚，我在门口。”
　　“推开我的门就算是进了我的房，麻烦你放尊重点儿。”
　　“嘁，你以为我乐意进来，”依依转身离开，“话我带到了，爱去不去。”
　　陆澄子神烦，起身过去把门关上。
　　“难得一见啊，我们茜茜竟然也会生气。”林星野笑着说。
　　“我不能生气吗？”
　　“没说不能，就是很意外，看你平时总是笑脸迎人的，我以为你根本没有生气这个技能。”
　　“那是因为平时没什么值得我生气的，”陆澄子说，“我就是看他们不爽，不想憋着。”
　　“不用憋着，要是有人像她那样推我房间的门，我也生气。”林星野看着她，体贴地岔开了话题，“你什么时候回来？”
　　“初二吧，我感觉我在这儿待不下去，姥爷身体挺好的，吹了半小时冷风还精神矍铄的样子。”
　　“那我明天去就买烟花，你想玩儿哪一种？”
　　“有仙女棒就行，其他随意。”
　　陆澄子憋闷了一晚上，早上起床睁眼的时候，满心期待地以为今天是大年初一，可很快就清楚，这才二十九，除夕都还没到。
　　她叹着气，起来洗漱下楼吃早餐。
　　平时照顾姥爷的陈姐已经放假了，早餐是舅妈和白莹一起做的。
　　“哟，橙子起那么早？”舅妈笑着跟她打招呼。
　　“习惯了，”陆澄子说，“生物钟调不过来。”
　　“我以为你放假会多睡一会儿呢，”舅妈说，“快来吃早餐吧，你妈妈做了你爱吃的煎饺。”
　　“……哦。”陆澄子颇为诧异地看了一眼白莹，她仍是那副冷淡严厉的样子，在厨房里不知道在忙什么。
　　大人们早就起床了，小辈除了她，都还在睡懒觉，陆澄子吃完早餐就去陪姥爷看书。
　　老人眼睛不好，戴着一副老花镜吃力地看着报纸，见陆澄子来了，乐呵呵地把报纸给她：“茜茜，你眼睛好，给我念报吧。”
　　“好啊。”陆澄子拉了一把椅子过来坐下，“您看到哪儿了？”
　　“就这儿，”姥爷指着一张图片，“这架飞机下来这块儿。”
　　“根据中国民航局相关规定，今天起，搭乘东航海航实际承运航班的旅客可以使用……”陆澄子捧着报纸字正腔圆地念了起来，像个新闻播报员似的，老爷子眯起眼睛津津有味地听着。
　　“意思就是以后坐飞机的时候可以使用手机、平板电脑这些电子产品了，”陆澄子读完给他解释道，“您以后坐飞机的时候可以拿手机在上面拍云层和夕阳。”
　　“哟，这么先进了啊，”姥爷笑着说，“我以前坐飞机的时候可是连手机都不敢摸，电池都给拆下来，下了飞机再组装回去。”
　　陆澄子也笑了：“现在科技发达了嘛，人们使用手机的需求越来越高，规定自然就放宽了。”
　　“社会进步了，规定也跟着变喽！”姥爷喝了一口热茶，“可惜我这身体禁不住折腾，不然我就去体验一把在飞机上玩儿手机的感觉。”
　　“您要飞去哪里啊？”
　　“想去香港看看，”姥爷眼里有些怀念，“你姥姥以前一直念叨，想去香港看看她的老姐妹们，只可惜后来一直有事儿没去成。”
　　“等您身体好些了再去也不迟。”陆澄子说，“以后要是有机会，我亲自带您去。”
　　“好啊，”姥爷哈哈大笑，“茜茜陪我去。”
　　陆澄子笑容娇俏，老人疼爱地握住她的手，喃喃道：“怎么瘦了这么多，你在那边儿过得不好吗？”
　　“挺好的，”陆澄子说，“就是复习有点儿累。”
　　“好孩子，”姥爷拍了拍她的手背，叹气道，“你复习的时候也注意一下身体，别累坏了。”
　　“知道。”陆澄子点头应下。
　　“你爸过得怎么样？”
　　“也……还行，”陆澄子想起陆青云，心中像被虫子咬了一口，“就是生意出了点儿问题……姥爷，您桃李满天下，有没有人可以帮帮他？”
　　“哦？”老人语调一扬，“他需要怎么帮啊？”
　　“我也不知道，”陆澄子空出来的那只手托着腮，看着阳台上的花草，“爸爸现在需要……”
　　话到嘴边又顿住，她也不太确定陆青云现在需要一份工作还是一笔东山再起的资金，不管哪一种，说出来都会让陆青云在姥爷这里颜面尽失。
　　曾经风光无限的陆董，如今沦落到需要前老丈人的牵线才能找到一份工作，或是借一笔巨款来支撑一个前途未卜的项目，他的傲气会让他恨不得一头撞死。
　　“他需要什么？”
　　算了。
　　陆澄子叹气：“可能他自己也不知道吧。”
　　“他要是愿意打电话向我求助，我肯定会帮他。”姥爷说，“你爸爸什么都好，就是心高气傲，这样做生意可不行，哪有人喜欢一个鼻孔朝天的合作伙伴。”
　　“……嗯。”陆澄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含糊地应了一声，忽然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又问，“您真觉得爸爸除了心高气傲，什么都好吗？”
　　姥爷握着她的手，目光透过玻璃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良久才说：“你爸这个人，有野心，上进，做事儿负责任，能力也强，只不过后来生意越做越大，光顾着忙事业去了，不然他和你妈也不会闹成现在这样。”
　　“那跟彭叔叔比起来呢？”陆澄子看着他，“您觉得谁更好？”
　　“哎哟，这个问题可难倒我了，”姥爷说，“各有各的好。”
　　“您选一个嘛，”陆澄子晃了晃他的胳膊，“必须选一个，不然我可走了。”
　　“你这么威胁我，不就是想让我选你爸吗？”姥爷笑了起来，“各方面条件对比起来，确实是你爸强一点儿。”
　　得到想要的答案，陆澄子心里却闷得厉害。
　　为什么姥爷都觉得爸爸好，白莹还是选择跟了彭叔叔呢？
　　她沉默地看着眼前的腊梅，没再说话。
　　陆青云说，白莹在怀她的时候就跟彭叔叔认识了，和陆青云维持了十几年同床异梦的夫妻关系将她抚养长大，现在终于离了婚，跟彭叔叔在一起。
　　陆澄子只觉得狗血。
　　“不过你彭叔叔也不差，跟你爸爸比起来，他更温和顾家一点儿。”姥爷缓缓说，“你妈争强好胜这么多年，需要的是有人问她要吃米饭还是面，而不是独自面对冰冷的四壁。”
　　陆澄子攥紧了手上的报纸，只要白莹想，她也可以拥有母慈子孝，就算爸爸常年在外，她和陆南之也可以给她营建一个幸福的家。
　　为何偏偏选择出轨。
　　出轨。
　　陆澄子嘲讽地想着这个词，忽然觉得白莹这么对她也挺好的，至少她可以冷眼旁观，若真是母女情深，她反而会因为母亲的这种行为羞愧难当。
　　过了许久，她开口问：“那您觉得她现在幸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