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犹可追》魏栀

56、好坏

　　九月开始，三中正式开学，校园里多了高一的学生，不管哪个角落，人都比补课那阵子多了。
　　篮球场还是高二高三的天下，高一的小萌新不敢跟学长抢场地，除非他们早早就占好。篮球场外看男生打球的女生也多了，陆澄子来晚了都挤不进去。
　　她看着挡住自己的人墙，只好退而求次，倚在旁边的树下。
　　篮球砸到篮板的声音传来，大概是进了，女生们兴奋地又跳又叫，喊着“好帅”。
　　陆澄子郁闷地听她们讨论，发觉林星野打球的样子被她们瞧见了，心里不高兴。
　　不过她又大度地想，林星野的其他模样只有她一个人见过，她们见到的只是冰山一角，勉为其难可以接受。
　　反正他是她的。
　　林星野已经好几天没有打球了，今天兴致很高，打完了一整场。走到他们放书包的地方，林星野挣扎了一下，从包里拿出一条小毛巾。这是陆澄子给他买来擦汗的，奶黄色，上面有一只小黄鸭刺绣。
　　“你是奔着给林星塬买的吧？”昨天收到的时候，林星野看着那只小黄鸭，三观肉眼可见地炸了。
　　“小黄鸭多可爱，我逛了好多家超市才买到的这么可爱的毛巾。”陆澄子气鼓鼓地戳了戳他的胳膊，“你就说用不用吧？”
　　“太幼稚了，”林星野撇撇嘴，小声说，“我才不用。”
　　陆澄子仿佛听到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我说这毛巾真可爱，茜茜宝贝儿对我这么好，我要是不用，那还是人吗？”
　　“……”
　　林星野觉得自己堂堂一个男子汉，用这么幼稚的毛巾实在不爷们儿——有的人打架时拳头挥得一点也不含糊，背地里竟然悄悄用着女朋友买的小黄鸭毛巾。
　　太委屈了。
　　他擦着满头的汗，目光环球场巡视一圈，都没有看见陆澄子的身影。
　　难道先回了？
　　郭宇吨吨吨灌了大半瓶水，问他：“哥，晚上出来吃烧烤吗？”
　　“几点？”
　　“九点，老地方。”
　　“去就去呗。”林星野说着，拿出手机准备联系陆澄子。
　　旁边咔嚓一声响，林星野闻声扭头。几个女生举着手机，见被发现了，连忙把手机放下，害羞地你推我推，掩饰得很失败。
　　林星野把毛巾塞回书包里。
　　一名女生壮着胆，红着脸上前，磕磕巴巴地说：“学、学长好，你可能不认识我，但、但是我认识你很久了，我念三中全是为了你，我叫……哎？”
　　还没等她说完，林星野就拎着书包，面无表情地走了。

　　郭宇扑哧一笑，搭着旁边王焕的肩膀对那名女生扬了扬下巴：“哎，小学妹，你这样是追不到他的。”
　　“啊？”女生因林星野的不理睬正沮丧着，闻言茫然地看着他们，愣愣地顺着话问：“那要怎么样才能追到学长？”
　　“首先你得会拉小提琴，他喜欢有艺术细胞的女生。”郭宇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其次你得常年考第一，还要写得出一手好字——他这人眼光很高的，没点突出的特质他还看不上。还有，跟他说话不能结巴，你得挑着重点一口气说完整，不然他可没有耐心听。巧克力必须要有，但是不能直接送一整盒，你要时不时和他分享一颗，温水煮青蛙知道吧……”
　　王焕踢了他一脚，笑骂道：“你快得了。”
　　“难道我说错了吗？”郭宇被他拽着走，不服地哼哼道，“我打赌，这家伙溜这么快，肯定找女神去了，不信今晚问他。”
　　“你怎么不直接让人家搬到林星野家旁边跟他当邻居。”王焕说，“近水楼台，多方便。”
　　“……有道理，”郭宇打了个响指，“还是你上道。”

　　陆澄子跳下台阶，最终在校道上和林星野汇聚，两人一起往外走。
　　出了校门，林星野早就没了方才的冷漠无情，小孩儿似的讨心上人的夸奖：“我刚才用你的毛巾擦汗了。”
　　陆澄子笑眯眯地说：“真乖。”
　　要是有尾巴，林星野能摇到天上去。
　　“想吃什么？”
　　“不知道，你有什么想法？”
　　“我知道有一家卤面特别好吃，”林星野说，“很久没去过了，我带你去尝尝。”
　　“好啊。”
　　他们朝回家相反的方向走，沿路有很多面馆和饭馆，也混有服装店和鞋店等卖乱七八糟东西的店，道路不是很宽敞，且沿路还有很多小摊，所以下班时间车很多，很堵，热闹非凡。
　　“我还没来过这边呢。”陆澄子看着周围，“人好多。”
　　“这边是城东区，附近有一个全市最大的批发市场，每天都有很多人来采购。”林星野牵着她的手从中穿梭，“这片比较乱，没事最好不要一个人跑到这边来。”
　　“嗯。”陆澄子乖巧地点头，“就算来也要跟着男朋友来。”
　　林星野失笑，抬手亲了亲她的手背。
　　前头传来一声戏谑的口哨，路边的电线杆下倚着几个小混混，看着像学生，可是穿衣打扮却像社会马仔，弄着奇奇怪怪的非主流发型，衣服恨不得全部镶上亮片挂上金链子，非常社会。
　　林星野看到他们，笑容顿失，陆澄子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扯到身后，立刻感觉到他周身气压骤升。
　　狼崽儿把他的珍珠衔了起来。

　　“这么巧，在这儿碰见了。”一个穿皮衣的男生嬉皮笑脸地走过来，偏头想看看陆澄子，但没能看清楚。
　　他冲林星野扬了扬下巴：“什么时候找了个女朋友，怎么不跟哥儿几个说一声？”
　　林星野冷眼看着他们：“跟你们有关系吗？”
　　“怎么就没关系了？”皮衣男啐了一口痰，痞笑道，“咱们好歹打过那么多次架，这俗话说不打不相识，我们的交情已经不止相识了吧？”
　　“小学语文及格了没有？”林星野冷笑，“我跟你没交情，别乱认亲戚。”
　　皮衣男指着他：“你别给脸不要脸。”
　　“想想你表弟的手指怎么折的，”林星野说，“限你三秒，把手拿开，然后滚。”
　　“大哥，货来了。”另一个小混混提醒道。
　　“……”半晌，皮衣男狠狠地把手甩下来，重重地哼了一声，那脸色，恨不得把林星野给撕了。
　　“今天你爷爷我有要事儿，暂时放过你，不然你和你的小女朋友一个都跑不了。”
　　林星野眯起眼睛，几个小混混风风火火地走了。
　　陆澄子攥了攥他的手，轻声说：“回神了。”
　　林星野的神色霎时恢复清明，对她温柔地笑了笑：“吓到你了吧？”
　　“没有。”陆澄子摇摇头，“你连李良都收拾得了，我有什么好怕的。”
　　“所以说不要一个人跑到这边来，”林星野抚着她的脸颊，“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要是遇上这样的小混混，跑就对了，懂吗？”
　　“懂啦。”陆澄子点头。

　　林星野说的那家卤面并不在这条街，还需要拐进一条更窄的小街。店面很小，只有四张长方桌子，装修简洁，显得很干净。老板是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妻，看起来很朴实，说话带着中州口音，大约是搬来阆城的中州人，开着这家小面馆营生。
　　面还没上桌，香味却从后厨飘了出来，陆澄子预感会很好吃，特别期待。她笑着问林星野：“你怎么发现这家面馆的？”
　　“初中的时候跟家里吵架跑出来后发现的，后来就经常来。”林星野说，“不过这边离家远，这几年又总要顾林星塬，就很少来了。”
　　“你为什么和家里吵架？”陆澄子问，“吵架就算了，还跑这么远。”
　　“在学校跟人打架，我不服爸妈管教，就跑了。”林星野说。这些事说出来他会觉得没面子，但是既然提起，他不会躲闪，甚至回想起来，仍旧觉得不服气：“我打架是因为那人打篮球赛的时候手脚不干净，故意撞过来，害得我脚腕折了。”
　　陆澄子有些吃惊：“这么严重？”
　　“也不算太严重，但就是折了，养了半个月。”林星野说，“那阵子天天跛着脚去上学，那混账还笑话我来着，然后就被我揍了。”
　　“你爸妈知道这个原因吗？”
　　“不管怎么样，打架就是错，错了就得挨骂，哪还管你什么原因。”林星野笑了笑，“我爸管得严，脾气一点就爆，我妈还算讲情理，但是那回也气坏了，夫妻俩不分青红皂白骂了我一顿。”
　　“那时候你的脚伤还没好吧，”陆澄子伸手摸了摸他的脸，“真委屈。”
　　“委屈死了。”林星野覆着她的手贴在脸上，脸颊像小宠物似的蹭了蹭她的手心，仿佛在求安慰，“所以才跑了这么远，当时是奔着离家出走去的。”
　　陆澄子失笑，拇指怜爱地摩沙他的颧骨：“小可怜。”
　　“现在不可怜了。”林星野亲了一下她的手心，“甚至还很高兴，我要是早几年遇到你该有多好。”
　　“现在遇到也不晚。”陆澄子笑着说，“要是早几年遇到，你还不一定会喜欢我呢。”
　　“说得也是，凡事都讲究时机。”林星野也笑，“我那个时候总是在外面跟别人打架，在家里跟爸妈吵架，劣迹斑斑，你肯定不会喜欢。”
　　他把自己的丑态摊开，笑容充满了自嘲，也有些害怕月亮般高不可攀干干净净的陆澄子不会和他凑到一块。
　　陆澄子看得心里不是滋味。
　　“说不准呢，”她说，“我那时候也不是什么好学生，天天想着怎么逃课，只是没胆子实践罢了。”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陆澄子坦诚道，“我妈成天管着我，压力太大了，想旷课跑出去玩儿，但是我不敢，否则她会看得更严。”
　　“看不出来啊。”林星野不用想也知道学霸茜茜过的是什么日子，心疼的同时也有些惊讶，“你竟然还会有这种叛逆的时候。”
　　“一直都有。”陆澄子扬起唇角，“后来我还真旷过课，出去吃了很多好吃的，还打了耳洞。”
　　林星野更惊讶了：“原来你的耳洞是这么来的？”
　　“不然呢？”
　　“我以为你打耳洞是为了参加才艺比赛什么的戴耳环，赚形象分儿。”林星野说。
　　“才不是呢。”陆澄子说，“参加比赛顶多戴个耳夹，我妈不准我打耳洞，怕我学别人戴耳钉什么的，整天就知道打扮，不好好学习。”
　　“那你为什么还要打？”
　　“……不知道。”陆澄子想了想，“当时头脑发热就打了，可能是想故意气我妈吧，那时候她给我报了一个钢琴比赛，没有事先跟我商量就算了，还要求我必须拿第一，这事儿让我非常生气。”
　　林星野哑然失笑。
　　“所以我俩本质是一样的，”陆澄子说，“如果早早遇见，那也是臭味相投。”
　　“胡说。”林星野捏了捏她的手。陆澄子的手软软的，她从小到大都养得很精细，没做过什么粗重的活，所以皮肤很嫩，手指修长漂亮。只是指尖有一层薄薄的茧子，左手指腹的茧子更厚，那是练琴练出来的。这些茧破坏了手的美感，却是她出类拔萃的证明——她演奏乐器的样子金光闪闪，怎么可能跟他一样。
　　“才不是臭味相投。”林星野重重地强调，仿佛在用力维护她一直以来的好名声和好成绩。
　　“那是什么？”陆澄子笑着问，“天使遇见魔鬼吗？”
　　林星野被这突如其来的杀马特给逗乐了：“这么说其实也没错。”
　　两人笑了好半天。
　　陆澄子看着他的笑容，突然就很难过。
　　错了。
　　不是这样的。
　　林星野很好的。
　　他思想独立，语文成绩超群，虽然其他科差了点，但是只要他肯下功夫，其实一点就通。
　　画画很好看，打篮球也特别厉害。
　　虽然时不时旷课，但是认真做某件事的时候也可以很专注。
　　尽管会和别人打架，可他懂得怎么照顾人，给过她很多安慰。
　　“你不是魔鬼。”陆澄子握着他的手，笑得温柔又宽容，“我看得到你的好，我才不信你是魔鬼。”
　　林星野愣了一瞬，心里忽然酸酸胀胀的，软得厉害。
　　一直以来，老师和同学，包括父母给他的评价都是“叛逆”“差劲”“暴戾”等负面的词语，所有成长建议都是XX方面多多努力、XX方面多多改正，极少有人对他说过一个“好”。他曾以为是他们看不到，所以试图表现过，但是他们依然固执地保持那样的看法。他的努力得不到相应的反馈，久而久之也懒得表现了，时间一长，他也觉得自己本该是这样的。他舒服地待在他们划的圈子里睡懒觉，陆澄子却拍了拍他的脸，说了一句“醒醒，你不应该睡在这里”。
　　要不然怎么说他喜欢陆澄子。
　　“你现在这个样子，”林星野压低了声音，“让我特别想亲你。”
　　“……”陆澄子想起他们那天无疾而终的亲吻，脸一热，心跳也随之加速，压着声音说，“旁边还有人，你可别乱来。”
　　“没人就可以了吗？”林星野看着她，笑得热诚又坏气，脸色半真半假，仿佛在逗她，又好像真的会在没有人的时候亲吻她。
　　陆澄子不想认输，但是又不知道怎么反击才能在不挫败这份热忱的前提下大获全胜。她笑而不语，拇指却在他的手心里打磨，仿佛在说——
　　是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