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犹可追》魏栀

126、荒漠

　　离开学还有一周的时候，陆澄子回了一趟姥爷家探望，还没进门就被汉堡扑了个满怀。
　　狗子汪汪叫个不停，咧着嘴摇头摆尾，求抚摸，求抱抱，粘人得不行。
　　姥爷笑吟吟地在门口看着她走近，仔细一看，满意地说：“变漂亮，也会打扮了，还是那么瘦，一点儿肉都不见长。”
　　“没有横着长，但有竖着长。”陆澄子比着手指说，“我又长高了一公分。”
　　暑假期间，白莹和彭叔叔要上班顾不上孩子，于是把依依和超睿放在姥爷家，两口子也差不多天天跑过来。现在暑假快结束了，夫妇俩终于把他们接回了自己家补作业，陆澄子这才有机会过来，不会和他们遇上。
　　姥爷对此非常生气，哪有孩子回个家还要躲着妈妈的，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陆澄子说：“见了面也是惹彼此不高兴，不如不见，您也别跟她说我回来过。”
　　姥爷拄着拐，生气地戳着地面：“为什么不能跟她说？这是我家，你是我亲孙女！你回个家怎么了？又没犯法！碍着她白莹什么事儿！”
　　“您别跟她置气。”陆澄子哄道，“不然家里又闹得鸡飞狗跳，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哼！”老爷子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生闷气。
　　陆澄子帮他抚背顺气，转移话题道：“我哥上个月给我打电话了。”
　　“哦？”姥爷语气一扬，“他说什么了？”
　　“还是让我帮他下载论文。”陆澄子说，“还说进了沙漠，但是没有看到大漠黄沙和长河落日，因为他去的时候还在下雪。”
　　“是吗？”姥爷转怒为笑，“我还没见过雪后的沙漠呢。”
　　“也就是黄沙变成白沙的样子吧，像雪原，一望无际的。”
　　汉堡一直黏在陆澄子身边，狗子在姥爷家吃香喝辣，胖了不少，天天掉毛，陈姐每天都得扫狗毛。
　　“你该减肥了。”陆澄子rua着它的脸，“姥爷别给它吃那么多，太胖对它身体不好。”
　　姥爷说：“它就跟我亲孙子似的，我哪儿舍得饿着它。”
　　“您控制一点儿。”陆澄子哭笑不得。
　　晚餐时，姥爷吩咐陈姐做她爱吃的菜，百草牛肉的香味飘得满屋子都是，陆澄子溜进厨房夹了一块蒜香排骨解馋。陈姐一边炒菜一边笑道：“饿啦？”
　　“没，”陆澄子含糊地说，“您做的菜太香了，我忍不住。”
　　“那是当然，”陈姐骄傲地说，“超睿这么挑嘴的孩子都得服。”
　　陆澄子笑了笑，吐掉骨头又夹了一块，问：“我姥爷最近身体还好吧？感觉他喘气不太正常，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三月的时候查出支气管哮喘，这几个月都有好好养着，一生气就大喘气，其他时候还好啦。”
　　陆澄子拧眉：“那他经常生气吗？”
　　“也不经常，就是超睿经常欺负汉堡，太过分的时候他就会生气。”陈姐说，“也就这一件了，他平常都像一尊弥勒佛似的，也没什么值得他生气的。”
　　“他们经常欺负汉堡吗？”
　　“主要是超睿啦，时不时就踢一下打一下，偶尔会过分一点。”陈姐叹气道，“但是汉堡很聪明，总是跟在我和你姥爷身边，不让他欺负，不过……唉，真该让他学学怎么爱护动物。”
　　“……”陆澄子心中非常不舒服，但是这种情绪她不能表现出来，否则姥爷两边都为难。
　　她在姥爷家住了两天，一是想多陪陪他，二也是想看看林星野一个人在家能不能行，没告诉他什么时候回去，到了小区才给他发消息。
　　陆澄子把路上没喝完的饮料放进冰箱里，打开冰箱门看到里面存着许多酒。
　　她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到林星野懊糟地别开了脸。
　　“为什么喝酒？”陆澄子问，“心情不好吗？”
　　“我不想梦到她。”林星野闷声说，“我讨厌她出现在我梦里。”
　　陆澄子不在，没有人会在夜里安慰他，所以他每天都会喝得烂醉，不让邓敏敏入他的梦。
　　陆澄子心里一疼，把他搂进怀里，安抚道：“我在这里。”
　　林星野委屈地将她抱紧。
　　距离开学只剩下一天了。
　　陆澄子把去学校要带的东西收拾好放到一旁，林星野也从卫生间里出来了，头发还没擦干。他一边找吹风机一边问道：“东西都收拾好了？”
　　“嗯。”陆澄子点点头，非常自然地把吹风机接过来帮他吹头发。机器的声音有些吵，两人便没有白费力气在这个时候交谈，噪声中的沉默让林星野有一种时间过得真快的感觉。
　　该见的人都见过了，该办的事也办完了，眨眼又到了分别的时候。
　　男生的头发干得快，几分钟便吹得差不多了，嗡嗡嗡的声音戛然而止。陆澄子搂着他的脖颈亲昵地蹭了蹭，满足道：“真香。”
　　林星野莞尔，催她：“快去洗澡睡觉。”
　　女生在浴室里花的时间要长一些，陆澄子四十多分钟后才出来，看到他窝在床头捧着一本书看。这段时间被她带着，林星野每天也会看一下书，从图书馆借的那本《呼啸山庄》已经看了一半。看到他整个人的状态终于不那么颓靡焦虑，陆澄子去学校也能放心一些。
　　“你看到哪儿了？”她问。
　　“第九章，希斯克利夫在想办法见凯瑟琳。”林星野说。
　　“那他见到了吗？”
　　“我还没看到那里。”
　　陆澄子知道后面的剧情，并不打算剧透，脱掉鞋子挪到他旁边的空位置上，和他一起看。
　　希斯克利夫在强迫艾伦答应安排他和凯瑟琳见面，最后以艾伦的妥协结束。
　　林星野把橙子书签夹好，准备明天再继续看。
　　“你觉得希斯克利夫是个什么样的人？”陆澄子问。
　　林星野想了想，答道：“一个可怜的疯子。”
　　陆澄子觉得有意思：“哪里可怜？”
　　“爱而不得就挺可怜的，他的偏执跟暴虐很大一部分是因为这个原因。”林星野说，“如果凯瑟琳嫁给了他，你觉得对他来说会不会好一点？”
　　“会，但是他性格里的偏执和暴虐还是会存在，因为他的童年很悲惨。”陆澄子说，“不过我相信他会很爱护凯瑟琳，如果能和凯瑟琳在一起，他或许可以慢慢变好。”
　　林星野赞同地点点头，枕着两只胳膊躺下，又说：“所以我比希斯克利夫幸运一点，是不是？”
　　“怎么说？”陆澄子笑着问，“因为你爱有所得吗？”
　　林星野眼睛转了转，笑而不答，伸手把灯关掉：“晚安。”
　　陆澄子说：“你还没有给我晚安吻。”
　　林星野翻身过来抱住她接了个短暂的吻。
　　屋里迁就陆澄子的习惯开着一盏夜灯，林星野很久也没有睡着，就着微弱的光线出神地看着她的睡颜。
　　我比希斯克利夫幸运，是因为有你在拉着我，否则我早就滑下了深渊。
　　林星野不敢想，陆澄子离开后自己会变成什么样。
　　开学季，南站到处都是拖着行李的年轻男女。
　　陆澄子整理了一下背包，从林星野手里接过行李箱，看向他的目光有些担忧。今年的国庆节和中秋又连一块儿了，她一个月以后才能回来，这个时候留林星野一个人非常不妥，但是她毫无办法。
　　转念一想，她何必等到放假，想回来的话随时请假回来就是了。
　　“忍一忍，一个月很快就会过去了。”林星野劝道，“你已经大二了宝贝儿，有那个时间还不如去忙你自己的事儿，也省得时间不够用把自己弄得心力交瘁。”
　　“你一个人在这边真的行吗？”
　　“你都能一个人待在申沪，我为什么不能一个人待在燕城？”林星野说，“而且我也不是一个人，小姑他们还在呢。”
　　“……那好吧。”陆澄子暂时答应，如果情况不对，她随时会回来。
　　林星野抬指拨好她颊边的头发，微笑叮嘱：“路上小心，在那边照顾好自己。”
　　“你也是。”陆澄子和他抱了抱，心中惆怅极了。
　　林星野目送她进了站，眼睁睁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检票口，所有的生机也随之消亡，他的世界褪成了荒漠。
　　六个小时后，陆澄子在校门口下了车，拉着行李箱一边往宿舍走一边和林星野打电话。文字消息察觉不到他的情绪，所以能打电话就打电话。
　　林星野的状态听起来还行，已经在准备明天回学校要带的东西了，陆澄子非常欣慰。
　　“那就先挂了，晚点再跟你打。”她隔着手机亲了他一口，“爱你，拜拜。”
　　手机刚放回口袋，就听到一声不远不近的：“陆澄子？”
　　陆澄子回头，果然看到了魏成风，他也拉着个行李箱，同样是刚回学校。
　　“你怎么走这个门？”陆澄子问，北门离男生宿舍远，西门才是他的最佳选择。
　　“我地点定的是西门，师傅开到北门来了，我也很无奈。”魏成风摊手，随后笑了笑，“你怎么退社了？”
　　“事儿多，没时间参加社团活动了，抱歉。”陆澄子说，“今年有大一的学弟学妹，社员少我一个也不少。”
　　“我没有责怪的意思。”魏成风拖着箱子和她顺路走，“我也退出了。”
　　陆澄子惊讶地看着他：“你也退了？”
　　“是啊。”魏成风笑笑，“大三了，还是想把精力都放在学习上，社团那边该学的也学得差不多了，还是把机会让给学弟学妹们吧。”
　　陆澄子点点头。
　　“对了，有件事想问你。”魏成风说，“我有一个大创项目，还缺一个计算机专业的人，你有兴趣参加吗？”
　　“……”
　　*
　　林凝把元宝送到学校，细声嘱托班主任多多照顾他，小朋友刚失去妈妈，情绪会非常低落。
　　她27岁正当年，和燕城为事业打拼的许多女性一样，年轻、时髦、容貌秀丽。她跟何焯的婚事一直拖着，自己都还没定下来，却是又当姑姑又当妈，操心得不行。
　　班主任目光怜悯，连连答应。
　　“中午我来接你放学，你想吃什么？”林凝温柔地问。
　　“我想吃肯德基。”元宝低着头说。
　　“好。”林凝笑着答应他，“中午我买好肯德基来接你回家。”
　　元宝点点头，和小姑告别后就背着书包去往教室，步履沉重。
　　林凝心酸地注视他的背影。
　　*
　　林星野是被郭宇的电话炸醒的。
　　“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哥们儿！”郭宇对着手机大呼小叫，“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丫瞒得挺干净啊！”
　　“我不想听你在这儿喊，”林星野烦躁地说，“谁把我妈的事儿告诉你的？”
　　“你看看你多久没有回我消息了？小姑发个朋友圈都在骂你，有脑子的人一想就知道了好吧！”
　　“难得你还知道自己有脑子这玩意儿。”林星野敷衍地说。
　　“要不是隔着手机，我早就打你了知不知道！”郭宇气呼呼地说，“啥也不说了，明天老子就买票去燕城，看看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郭宇是个好铁子，这么多年被林星野欺压嘴损都毫无怨言，被虐千百遍依然待林星野如初恋，连大老远跑来燕城没人接驾都没有抱怨一句，咚咚咚的敲林星野的家门，颇有雪姨的架势。
　　林星野开门放他进来。
　　“你不用去学校？”
　　“我们十号才开学。”郭宇换鞋跟在他的屁股后面进去，看到茶几上凌乱的酒瓶子，有些咋舌，“这他妈是你能住下去的地儿？”
　　林星野没理他：“桌上有外卖，自己吃。”
　　郭宇哪有心情吃，这样的环境外卖再香也吃不下去啊。
　　“你多久没丢垃圾了？”他风风火火地打开阳台门通风透气，“小心招耗子，耗子是会啃你脸的你知不知道……卧槽，这女生的衣服是谁的！？”
　　林星野颓废地坐在沙发上，有气无力地说：“陆澄子的。”
　　“靠，我以为你背着她和其他女生乱搞……陆澄子也在这儿？”郭宇震惊地说，“她人呢？她都不管你的吗？”
　　“她早就回学校了。”
　　“也就是说这衣服已经挂在这里一个星期了？”郭宇更震惊了，“你他妈是懒癌晚期了吧！”
　　林星野点了一支烟抽上，没有说话。他无心上课，开学第三天的时候就请假回来了，在家里浑噩度日，不知今夕何夕。林凝来检查过一次，劝他不要消沉，但是被他气跑了。
　　他试过看书调整，像暑假陆澄子陪他的时候那样，可是邓敏敏离去带来的痛苦、怨愤、迷茫在寂静中不断放大，直至将他淹没，那本《呼啸山庄》他没有心情继续看下去，希斯克利夫永远见不到凯瑟琳。他任性地在脑海中篡改故事结局——像希斯克利夫这么阴暗的人不配拥有白月光，他应该在地狱里腐坏堕落，一切美好都与他无关，残暴不仁曝尸荒野才是他应有的结局，谁也救赎不了他。
　　郭宇千里送苦力，吭哧吭哧地收拾屋子，清了几袋垃圾放到门口，最后林星野良心发现，把凉了的外卖拿去微波炉加热，郭宇一边吃一边骂他。
　　骂到一半又于心不忍，放缓了语气劝道：“说真的，你赶紧回学校去吧，这样天天待在家里也不是事儿，有这个时间干什么不好？干嘛和自己过不去？”
　　“我没有和自己过不去。”林星野说，他是和邓敏敏过不去。
　　“那你在家里浪费光阴是想干嘛啊，不打算上学了？”郭宇一言难尽地说，“邓姨要是知道非得骂死你不可！我打电话问小姑，她都快气疯了你知道吗？”
　　“嗯。”林星野木然应了一声。
　　“嗯！？”郭宇瞪他，仿佛瞪着自家不成器的儿子，“原来你也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啊！”
　　林星野正要说话，陆澄子的电话就打了过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调整状态，带笑的语气一反颓丧，惊天的反转让郭宇差点噎死。
　　“茜茜。”
　　电话没什么特殊内容，像往常一样分享日常的生活。林星野的表现挑不出任何异常，郭宇很想吼两嗓子，让对面的陆澄子知道林星野现在是个什么状态，别被他骗了。
　　通话时间不长，林星野照常嘱咐她照顾好自己就挂了电话。
　　郭宇竖起拇指：“出道吧，林影帝。”
　　林星野任他挖苦，没有把他踢出去是念在他免费当清洁工的份上。
　　“你也就是仗着她看不到，否则看你还能怎么装。”郭宇说，“如果陆澄子知道你在这边这么消沉，她肯定会跑回来骂你信不信？”
　　“你要是敢告诉她，我打死你。”林星野警告道。
　　“所以你不去上学整天待在家里到底是为什么？”郭宇拔高了声音，“你以前不是拼死也要和陆澄子一起考上重点？好不容易考上了，又在这里玩儿什么自暴自弃，你的前途不要了吗？”
　　林星野也不知道自己这样是为什么，他就是心里气不过，他恨邓敏敏走得毫不留恋，于是做了她生前最讨厌的事，天真地以为这样能把邓敏敏气活过来。
　　可是人都已经化成灰了。
　　每想到这里，林星野又感到非常痛苦，不管他是好是坏，邓敏敏都不会再管他了，他做的一切都变成了无源之水，于是更加生无可恋，恶性循环。
　　郭宇劝不动，便不再白费力气，林星野又固执又倔，谁劝都没用，索性陪他一起喝。
　　他十号开学，明天就得走了，要不是看到林凝那条骂人的朋友圈，郭宇还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会儿早就坐着火车去江汉了。
　　“人吧，不能被痛苦给骗了。”郭宇说，“这只是一种非常抽象的情绪，让你痛苦的事物本身才是你应该去关注的。”
　　林星野不置一词。
　　“邓姨走了让你一蹶不振，可其实真正让你难受的是邓姨这个人，不是她做的别的什么事儿，如果换一个阿猫阿狗走了，你肯定不会这样。”郭宇缓缓道，“所以你再好好想想邓姨，她是你亲妈，哪有亲妈不希望自己孩子过得好，是不是？”
　　“你可真通透。”林星野讽道。
　　“我就是通透，不服憋着。”郭宇翘着二郎腿，摇头晃脑道，“别怪我说话直，邓姨给你和元宝留了这些钱啊房啊什么的，都是为了你们过得好，要是她知道你在她留下的房子里这么堕落，她宁愿烧了也不给你。”
　　林星野嗤之以鼻，他并不稀罕这些遗产。
　　“如果能活着，谁想死？邓姨难道不想活下来陪你和元宝一起长大吗？关键是她没办法啊，活着太痛苦了，不仅身体受折磨，心理上也受折磨，要是换了我，我也会选择死得体面一点儿。”
　　“你管那叫体面？”林星野冷笑，“说得跟你死过一回似的。”
　　“别他妈打岔！”郭宇叫道，“我就是想告诉你，邓姨希望你好好的，如果她知道你这么自甘堕落，你觉得她在天上能安心吗？”
　　“我管她安心不安心？”林星野漠然置之，“她自己都不想活了，她还有什么不安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