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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思绵绵而增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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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过后,天气渐凉,身子愈发笨重的我无法外出,只能终日窝在书宜斋闭目养神。自八月起,书宜斋每天都有御医上夜守喜,稳婆也时常陪伴左右,唯恐我突有不适。早已生育过的我原本并不紧张,却也因为这些不小的阵仗开始忐忑孩子的降生。
八月二十二日,默含和驸马荣归京城,等到一切落定时已是二十四日,当日我勉强拖着身子来到她居住的凝雨轩。
院门内,两个蒙古女子正在说话,见到我起身请安,说的是蒙古语。
还好当年学过一些基本用语,我略显生疏地询问她们默含人在何处,她们讶异地看了看我,领我来到房门外。
“福晋……”我虽只听得懂福晋二字,却也知道她是在通报。
迅疾之间,一个身着青色蒙族衣袍的女子夺门而出,激动地一把抱住我。
“圆园,这些年来过得好不好?”
熟悉的声音刚传到耳边,眼泪就转瞬流下,我上下打量着她,喜极而泣。
“多年不见,可是越来越好看了。”
“好不容易才见你一面,你还说些虚话。”默含拭去眼角的泪水,扶我进入房间。
“我说的是真心话。”
昔日清雅秀丽的默含,经过好婚姻的滋润,更是妍姿艳质,倾国倾城。
“本来还在想那宠冠后宫的贵妃是何人物,没想到竟然是你这个老朋友。”
“怎么,你很意外?”
“上次回京时你不在京城,这些年我又很少和宫里联系,还以为是皇上薄情另寻了新爱,原来是我瞎打抱不平了。”
“在科尔沁的这些年一切可好,还习不习惯那里的生活?”我很关心她的近况。
“刚过去时难免会不习惯,现在倒也喜欢上了那里,生活一切都好。”她低头看向我凸起的腹部,笑着问,“这是第几胎了?”
“已经是第三胎了。”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却又觉得不妥,我改口道,“算上之前流掉的那个,是第三胎了。”
她耐人寻味地笑道:“看来皇上是真的很宠爱你啊,贵妃娘娘。”
“驸马也很宠你啊,我听太后说你们都有两儿一女三个孩子了。”我也趁机调侃她。
“我和胡和鲁都老夫老妻了,不是很正常吗。”默含的脸一红。
“看你过得幸福,我这颗心算是彻底放下了。”
“看你过得幸福,我也很为你高兴。”默含拉住我的手,提起往事来,“不怪我当年错怪你吧?”
我故意蹙着眉轻敲她的脑门,怨怪道:“也不知道当年是谁对我左也哼哼右也哼哼,亏得我脾气好,不跟她计较。”
两人大眼瞪小眼,而后默契地同时大笑,我靠在炕几上是笑得合不拢嘴。
“你眼睛本来都大,瞪起来简直吓死人。”
“你小心点,别把孩子给笑下来了!”
我朝默含一啐:“你说的还是不是人话!”
默含凑近了抚摸我的腹部,发出感慨:“这孩子以后得有多幸福啊。”
“我希望是个女儿,以后活得轻松些。”
“反正你已经有了四阿哥,是男是女也不重要了。”
“这次回来会待到年后再回去吧?”我希望她能在京城多待一段时间。
“皇上既然准许,我自然在京城待到过完年再回蒙古,陪陪额涅,也陪陪你。”
“那你三个孩子呢,岂不没人照顾?”从进门起,我就没有看到小孩的身影。
“我把最小的带了来,大的两个有大福晋照顾,我放心的很。”
“那就好,免得你归心似箭。”
胃里突然翻江倒海,我忙用丝绢捂着嘴朝向另一边干呕,很久后才缓过神来。
“好好的这是怎么了,要不要让太医来看看?”
“这几日总有点想吐,不要紧的。”我喝了口温水润喉。
“你以前也这样吗,太医怎么说的?”默含追问不舍。
见她未免小题大作,我摆摆手道:“亏你还是生过孩子的人,这种事情因人而异,再正常不过了。”
她仍是不放心地说:“你回去以后还是让太医看看,这样保险一点。”
“知道了,你放心吧。”我站起身来向她告辞,“今天过来随便坐一坐,还得按时喝药,我就先回去了。”
默含对我再三叮嘱:“现在是非常时期,一切小心啊。”
“有时间一定要记得来看我这个无聊的人!”在院门外站住,我对她摆一个大大的微笑。
“那你要让我当孩子的干妈!”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这个位置我绝对留给你。”
和默含道别时,我已没有多少气力,等到她转身回房,才放松下来靠到墙边休息。
画屏紧扶住我,急道:“咱们赶快回去吧,让太医好好瞧瞧。”
我把身体搭到她身上,疲倦地道:“得辛苦你扶我回去了。”
行至醉流霞附近,紫薇和月桂满天缤纷,秋风掠过,交相缠绵随风飘散。
“先在这儿休息一下吧。”我让画屏扶我坐下。
醉流霞一带种植的是秋季花卉,紫薇花开艳红百日,宛若晚霞灿烂,遂得此名。先前一直因为身体不适没来过这里,今日也算是一了心愿。
“晓迎秋露一枝新,不占园中最上春。桃李无言又何在,向风偏笑艳阳人。”
紫薇香气盈满鼻尖,我闭眼沐浴在盛秋暖阳下,怡然自得。清风拂过,送来月桂浓香,以及那个熟悉的声音。
“小心着凉。”
我抬眸看去,见佑祎一身蓝袍逆光站立,左肩落满了紫红色的花瓣。
外出采花的画屏已不知去向,我拘谨地一笑:“你怎么在这里?”
目光比骄阳还要炽烈,他苦笑着问:“你是不是不想见到我?”
“没有,怎么会,是你多想了。”我的身体却在往后退。
“对不起,是我让你为难了。”佑祎羞惭地垂下了头。
“别多想,你没有做让我为难的事。”
他抬起头来,意切辞尽地问:“你还愿不愿意让我带你离开?”
中秋那夜,太液池边的吹笛人正是他,虽然当时我并未与他照面,可他的来意我一清二楚。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若狂。
直到那时,我才恍然大悟这些年来他对我竟存有这样的情意。
自那夜起,凤求凰的旋律总是萦绕在我的脑海,挥之不去。而佑祎的面容也时刻浮现在眼前,充斥我日日夜夜,让人不得喘息。
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我百感交集地道:“不过一句玩笑话,你竟当真了。”
“你的每一句话,我从未不当真过。”他专注地盯着我,不容我任何躲闪。
我窘迫地试图逃避这个话题:“你今天入园来是有什么事,平日里也没见你来过。”
“我是来看你的。”把话题拉了回来,他又问,“我送的字条,你收到了吗?”
“收到了,谢谢你。”
“怕你粗心大意,写下来提醒你生产前要注意的事项。”佑祎的笑暖如春风。
“我们还是和从前一样吧。”微风间,我作此回答。
“明知是不可能的事,却总想固执地尝试一次。”
他笑得很轻,清俊的脸上露出不常有的沉重之色。
直视他孤寂的双眸,我深感歉意地道:“我不值得你这般错爱。”
“檀溦,爱是没有对错之分的。”
“佑祎,多回头看看吧,妍姝她一直在你身后。”
想起妍姝那日的强颜欢笑,我才知道自己有多残忍。
“她很好,却始终不及你。”
眼眸仿佛深不见底的清澈湖泊,一层又一层轻柔的涟漪平缓地漾开,这是我见过的最温情密意的他。
“我花了十年时间才明白自己的心意,想用余生守护住它。”
“佑祎……”我凝望着他,后悔刚刚把话说得急了。
“你不必感到困扰,我不会再来打搅你。”掩住眼底的颓丧,他半是哀求地道,“以后不要再躲着我了,毕竟我们能见面的机会不多。”
“好,一言为定。”我豁然地点点头。
愁云散去后,佑祎低声道:“快要用膳了,我送你回去吧。”
站起的一瞬间,腹部突起一股痛感,我急忙扶住手边的亭柱,勉强对他笑道:“没关系,我坐坐再回去,你先走吧。”
他似是察觉到了我的异样,皱着眉问:“我看你脸色不大好,是不是不舒服?”
怕会拖累他,我摇头回绝:“我脸色向来不好,你多心了,赶快回去吧。”
他又端详了我片刻,才在千叮万嘱后转身离开。
直到他背影不见,我才抱住亭柱猛喘气,浑身失力地轻唤:“画屏……画屏你快来……”
久久得不到画屏的回应,而腹部又开始往下坠,我只好扶着游廊一步步往外挪,寄希望于被宫人发现好送我回书宜斋。
度日如年般,我费力地靠在墙上挪动了不到几米远,身体便不听使唤地再无力气前行。腹部的极度疼痛使我难过得只能俯身而走,根本直不起身子。
“阿!”
乍然一阵抽痛,我措手不及间直接跪倒在地,再也没了移动的气力。
“有没有人啊……救命啊……”
豆大的汗珠从发间淌下,我无助地翕动着嘴唇,身下不断往外流出温热的液体,全身如坠入冰窟般寒冷。
下一瞬,佑祎惶急的声音传入耳畔,他跑到我身边惊恐道:“檀溦,我这就带你回去!”
屈膝把我抱入怀里,急赤白脸的他放轻声音道:“你坚持一会儿,很快就回去了!”
“你怎么还没回去……”他坚毅的面庞在我眼里变得模糊起来。
“快别说话了,坚持一会儿,千万不要睡着!”
紫薇花漫天飞舞,艳丽得我移不开视线,得以在不清醒之下保存有意识。佑祎举步生风地把我送回到书宜斋,锦尘和玉瑶不明所以地围了上来,被他逐一吩咐忙了开来。
把我轻轻放到床榻上,佑祎紧握住我的手,安慰我道:“太医很快就来了,你放心,孩子一定会没事的。”
“谢谢你送我回来……”
“这是我应该的。”佑祎让出位置给钟太医诊治。
钟太医号过脉后说:“娘娘见血怕是要早产了。”
见佑祎的衣袍上染了血迹,我不好意思地道:“我把你的衣裳弄脏了……”
佑祎笑着对我一摇头,肃然地嘱咐钟太医:“你务必确保贵妃娘娘的安全。”
“王爷放心。”
钟太医退下后,不见人影的画屏冲了进来,慌道:“都怪我不该走开,是我对不住你!”
“不关你的事……是我让你走开的……”
画屏守在床边,佑祎走近了一段距离,关切地问:“现在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
“总比睡在地上要好……”我轻笑了笑,“皇上只怕要来了……你先回去吧……”
佑祎明白我的顾虑,点头应道:“为了皇上,也为了孩子,你一定要坚持住。”
“快走吧……”
“檀溦!檀溦你怎么样了!”
佑祎刚要离开,佑礼不期而至,他疾快的脚步在见到佑祎后停了下来。
“臣弟见过皇上。”佑祎向佑礼请安。
“多谢了。”
佑礼绕过佑祎快步来到床前,焦眉苦脸地问:“这才半天工夫,怎么成了这样?”
“孩子他想要早点来到人世,我有什么办法……”
“快别说话省点力气,一定会没事的。”佑礼擦去我额头的冷汗。
仿佛被什么东西打开了缺口,带着温度的血持续外流,在我尚未来得及和佑礼多说几句话时把我带入意识漂流的结境,那里山明水秀,还有阔别已久的凌晞。
他背对着我坐在湖边,我看不清他的模样大声呼唤,可他迟迟没有回头,直到我走到他的身后轻拍他的肩膀。
重新见到这张鲜活的面容,我失声泣道:“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凌晞凤眸一亮,温柔地笑道:“想我也不见你来找我。”
明知这不过是一场幻境,凌晞已经不在世上,我却还是控制不住思念扑进他怀里,又忻悦又悔恨地道:“是我对不起你,当初我就不应该让你去的,是我对不起你!”
“没关系,和你没关系的。”凌晞拍了拍我的后背。
离开那个亲切的怀抱,我注视着他,想把他的样貌一丝一毫地刻进脑海。
这时凌晞一脸笑地步步往后退,在即要掉下湖时对我说:“下来湖里找我吧,我等你来。”
不容我冲上去抓住他,他跳下湖去消失不见,徒留水花四溅。
转眼间,倾盆大雨来袭,我四处找寻地方躲雨,在跑的途中被石块绊住不幸摔下山崖。
入水的一刻,幻境退去,我回到了现实。
睁开眼来,映入眼帘的是愁眉不展的佑礼,我想要开口说话却又无声,想要抚平他的蹙眉却又无力。
画屏惊呼后,佑礼猛然扑到我面前,大喜道:“檀溦,你总算醒了,真是要把我吓死了!”
“你要是再不醒来,我也要跟着去了……”画屏已成哭声。
“说什么傻话呢……我这……”腹部的痛楚逼得我意识清醒了过来,我缓了缓后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太医!太医快来看看!”
佑礼扬声叫来太医,钟太医一番号脉后直摇头。
“娘娘气滞血瘀,胎位不正,实是大凶之兆,微臣请皇上早做决定,否则娘娘母子危险!”
佑礼眸光一黯,霎那后斩钉截铁地道:“务必保证贵妃的安全,不然你们几个脑袋都不够掉!”
“微臣明白,请皇上放心。”钟太医哆嗦着退下。
佑礼握紧了我的手,神色凝重地道:“你一定会没事的,我向你保证。”
“佑礼,要是我不在了,千万照顾好自己。”恢复了一点力气后,我努力反握住他。
“不要说丧气话,你一定会没事的。”佑礼惶遽着流下眼泪,乞求道,“你好不容易才回到我身边,我求求你千万不要丢下我。”
摩挲他宽厚的手掌,我含着笑反问:“如果时间可以倒退……你当年还要不要休弃我?”
修长的手指抚上我的脸颊,佑礼扼腕兴嗟:“那是我这辈子做的最后悔的决定。”
“知道自己错了就好,还以为你又要耍赖了。”得到他的答案,我认真地嘱托,“如果我真的不在了,请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
“我不准你这么说,有我罩着你,没有人敢动你一根毫毛。”在我的额头留下一吻,佑礼坚定地发下誓言,“我愿折寿十年甚至二十年换你平安,你绝对不会离开我的。”
我们再一次到了离别的路口,这一次谁也不知道命运究竟会去向何方。尽管生死未卜,我却已然无憾,因为危亡之际有佑礼陪在我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