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雎》藏路

110、朔风如解意

　　小产后的我元气大伤，换了无数药方都收效甚微，终日弱不禁风地躺在床上。
　　佑礼每天处理完朝政后会来关雎宫陪我，这一陪就是数十天。每次见他分明劳累却还强撑着精神的样子，我就很是过意不去，对他的感谢和歉意也越深。
　　而我小产一事刮起不小的风暴，后宫一时局势千变。
　　佑礼龙颜大怒，让皇后彻查此事，本以为事无对证，谁知如嫔跳了出来指证定妃的罪行，说她亲眼见到定妃害我绊倒。定妃矢口否认，而佑礼也不深究直接降罪于她，一怒之下贬其为定贵人，禁足三月。
　　我虽痛恨定贵人平时的所作所为，却也不希望真凶在外逍遥，便多次相劝佑礼。可佑礼怎么也听不进我的劝，执意要对定贵人施加惩处。定贵人蒙了冤，成日在翊坤宫以泪洗面。
　　那日心绪大乱，细节已记不大清，可我猜测害我的并不是定贵人，怕是另外一人。
　　某一天，如嫔来看我，一见我请罪道：“都是妾身的不是，害得娘娘如今身子还没好全。”
　　也不知她是真心还是假意，我起疑地道：“那也不是你的错，是我那孩子没福气。”
　　“娘娘难道不为定贵人落败而高兴？”
　　看来她比我更希望赫舍里氏失势，我不解地问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如嫔突起一声冷笑：“因为她是定贵人，仅此而已。”
　　她进王府后的几年里，想必和赫舍里氏发生了不少不愉快的事，否则不会这般针锋相对。
　　“可真凶不是她，对吧？”她们的过节我不在乎，我只想知道真相。
　　“娘娘心知肚明不是吗？”如嫔的笑透着一股寒气。
　　那就是宛妃了，她也有作案动机。
　　“那你为什么不对付宛妃？”我好奇她的想法。
　　“宛妃是个可怜人，妾身下不去手。”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一想起她对我做的恶行，我便很难宽和待之。
　　“宛妃当时和娘娘一样的情形，只不过她恨错了人。”
　　如嫔的一句话使我大为震惊，难道宛妃那日难产是被赫舍里氏所害？
　　在我想要问她之时，她却岔开话题不愿多提。
　　“见娘娘气色好了不少，妾身就先退下了，改日再来看您。”
　　如嫔来去不过一炷香时间，可埋藏的某些真相却一一浮出了水面。
　　如嫔离开后，画屏拿来凝神静气的香囊，唾骂道：“这后宫没一个干净的人！”
　　玉瑶也抱不平道：“虽说定贵人也不是什么好人，可让宛妃这么干净地脱身，我实在是为主子不值。主子不如告诉皇上吧，皇上一定会替主子讨回公道的。”
　　宛妃和定贵人蛇鼠一窝，对她们两个我是又厌又恨，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只是这件事既然如嫔已经出了面，我便不好再推翻她，不然前后不一致的证词反而对宛妃她们有利。害我孩子的人，我自会让她下一次付出惨痛的代价。

　　我这副病壳拖到将近十月才有好转，直到十一月下旬大致痊愈。佑礼既要忙朝政，又要分心顾及我，身体承受不住，终于在感染风寒后病倒在床。
　　太后为此十分着急，每日定来乾清宫看望，后宫众妃也被分为几拨轮流照看。今日上午由我照顾，我早早地起床带上佑礼喜欢的书卷来到乾清宫。
　　“宸妃娘娘。”小语子在门外候着。
　　“皇上醒了吗？”我伸头往里一望。
　　“还没醒呢，娘娘现在要进去吗？”
　　“我先进去看看，你在外面候着。”
　　放轻步子进入东暖阁，见佑礼仍在熟睡，我取来矮凳坐到一边。也不知他梦见了什么，眉头紧锁着，久久也不松开，这些日子以来他肯定也不好过。
　　我伸手触到他的眉心，微微一使力，他紧绷的面容趋于安和，仿似带起浅淡的笑。
　　心愿达成，我不自知地一笑，而后靠在床沿看书。
　　“娘娘。”小语子从殿外进来。
　　我对他做出噤声的手势，待走到暖阁外问他：“有什么事？”
　　“诚郡王来看皇上。”
　　“让皇上再多睡一会儿，我去见他。”回头看一眼佑礼安详的睡容，我朝殿外走去。
　　温煦的日光投射下一道亲近的阴影，佑祎站在檐廊下，挺拔不群。
　　“你倒是来得早，皇上还没醒呢。”
　　佑祎旋过身来，见是我意外地道：“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你别忘了我的身份。”他的问题把我逗笑了。
　　“今天风大，出来怎么也不多披一件衣服？”
　　“屋里暖和，出来时忘了穿，不打紧的。”
　　“你也是大病过一场的人，怎么也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佑祎对我身后的南烛说，“去给你主子拿件披风来。”
　　从南烛手里接过披风，他动作自然地替我系好，笑着说：“你还是穿红色的好看。”
　　他的举动已触及到皇宫的底线，我速即往后一退，悄悄提醒：“这是在乾清宫。”
　　他意识到自己举止失常也是一慌，少刻后尴尬地道：“忘了你我现在的身份了。”
　　怕被他误以为我在疏远他，我又向他说明：“这些事情我本不在乎，只是宫里眼睛太多，怕影响不好。”
　　“我知道你的顾虑。”望向檐外灰白的天空，他轻叹一声，“我们已经回不到从前了。”
　　“只要这份情谊还在，过去和现在就没有什么不同。”
　　“还是怀念以前咱们几兄弟聚在一起的时候，如今走的走，散的散，一切都不一样了。”
　　这便是皇宫的残酷，即使曾经亲密无间，一旦夺嫡之幕开启，万事万物便截然不同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就是现实。”我对此也感同身受。
　　两人并肩而立沉默不语，等到天空飘起细雪，佑祎悠悠地开口：“也没有机会来看你，你自己一定保重好身体。”
　　“你也好好保重自己。”看向他俊秀的面孔，我点了点头。
　　“下次见面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也许几天，也许一个月，也许半年，也许永远，人生这事没个定数。”
　　佑祎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我，健步消失在飞扬的大雪里。
　　“这天真是怪冷的。”
　　我哆嗦着回到东暖阁，见到佑礼已经起了床，靠在床头闭目养神。
　　“什么时候起的？”
　　“才起没多久，你来很久了？”他睁开眼时仍有倦意。
　　见他没发现我的存在，我省下与佑祎相见一事不提，摇头道：“刚到呢，正好碰上你起来。”
　　“还以为你等了很久。”
　　“今天身体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
　　他拉过我的手，恳切地问：“有件事你能不能答应我？”
　　“什么事还需要我答应？”我顺势坐到床边。
　　“我想去你那里养病。”
　　不明白他突来的想法，我疑惑地问：“乾清宫难道不如关雎宫？”
　　“你明明知道我是想让你陪我。”
　　自从他的身份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的想法也稀奇古怪多了。
　　“你想让我陪你，我可以每天过来，可是你不能去关雎宫。”
　　“你不欢迎我？”他扮起委屈来。
　　“不是我不欢迎你，而是你是皇上，有些事情不能乱来。”我抽开他握得更紧的双手。
　　“那你来乾清宫陪我。”他又有了别的主意。
　　“我还是住在关雎宫舒服，这里住着不方便。”怕他不允许，我再加一条理由，“关雎宫离得不远，我过来就当强身健体，不麻烦。”
　　“可我怕你路途上辛苦。”他拗不过我松了口。
　　相比于后宫的流言蜚语，这点辛苦根本不算什么，我放轻松道：“那我每天都过来陪你。”
　　“你带了什么过来？”
　　“带了你前几天看的书，你要想听我给你念。”我拿起手边的书展示给他看。
　　“我眼睛又没瞎，手也有力气，哪就需要你给我念了。”佑礼眯起星目，憨笑道，“不过我喜欢你念给我听。”
　　见他一脸的孩子气，我替他掖好被子，翻卷念道：“夫塔者梵之称，译者谓之坟。或方或圆，厥制多绪，乍琢乍璞，文质异宜，并以封树遗灵。”
　　一篇读完，只听佑礼在笑：“怎么会有这么好听的声音。”
　　“你不正经起来没人比得过你。”我红着脸侧过身子。
　　“可你偏偏喜欢我的不正经啊。”
　　回眸与他对视，内心拂过一片暖意，我忍不住笑道：“都一把年纪了，还尽喜欢说些幼稚的话，也不怕人听了笑话。”
　　“分明是你怕羞，还怪到我头上。”他一掐我的脸。
　　我正想还嘴，听到门外小语子在说：“皇上，宛妃娘娘来了。”
　　佑礼微蹙起眉道：“让她回去吧，这里有宸妃。”
　　“你好歹也顾及一下她的言面。”
　　“我不想在乎那些不相干的人，还是早日断了她念想的好。”
　　劝说无用，我接着念没念完的书，还没念几个字就被佑礼打断。
　　“等会儿用过膳，陪我去宫后苑走走吧。”
　　“你身体还没好全，如今天冷得很，还是不出去吧。”
　　“已经很久没陪你看梅花了，之前一直有事耽误着。”
　　“等你好全了，咱们再一起去。”我握住他的手。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知足地笑道：“一言为定。”
　　又陪佑礼读了会儿书，约莫巳时，外面有几名大臣有事上奏。替佑礼穿好常服，我掩门离开，趁这会儿工夫回一趟关雎宫。刚到景和门附近，人被宛妃拦住去路。
　　“刚才是你在陪皇上吧。”她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是。”
　　她神秘兮兮地问我：“你知道我刚刚看到了什么吗？”
　　“什么。”
　　她直勾勾地盯住我，不怀好意地道：“备受圣宠的宸妃娘娘居然和诚郡王举止亲昵。”
　　本是谨小慎微地维系着和故友的关系，却没想还是被人撞见了容易起误会的场景。
　　直面宛妃阴寒的眼神，我淡然地道：“我行得正坐得直，不怕任何人说闲话。”
　　“那我们拭目以待，看你在别人心中到底是什么模样。”她落下一句狠话，笑里藏刀。
　　“你别理她，我看她是嫉妒得快要疯了。”画屏扶稳了我。
　　踏过绵绵雪地，我悲哀地一叹：“我算是把这后宫里的人都给得罪了。”
　　“只要皇上相信你，你不用怕任何人。”
　　昔日佑礼往往对此事执拗，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对自己尚且没有那等自信。

　　又悉心照料了佑礼数日，佑礼才恢复了往日的生龙活虎。他身体刚一好，便急性子地要和我马上兑现诺言。
　　腊月初八那日，等他上过早朝，我们漫步往宫后苑去。自入宫以来，我甚少来宫后苑游园赏景。千秋亭旁的红梅开得正盛，从天一门处远远望去一片嫣红。
　　“上次来的时候，梅花还没有开。”
　　“趁着梅花开得好，咱们可以多来看几次。”
　　“你刚说的话我可记住了，不能耍赖。”佑礼牵起我的手走入梅林。
　　心生一丝异样，我难为情地道：“你快把手放开，让别人看见了不好。”
　　“你是我的宸妃，牵个手再正常不过，你别扭什么。”
　　“话虽如此，可光天化日的还是不大好。”
　　“总有一天，我非要改了你这迂腐的脑子不可。”他带我来到一棵枝繁叶茂的红梅树下，介绍道，“这是我当年为你种的，现在都长这么高了。”
　　仔细一瞧树上挂着的木牌，上面刻着檀溦二字，我失笑道：“你是把树当成我在养？”
　　“你不在的那些日子，我总会来这里，看它有没有长高，有没有开花。”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凝视佑礼的侧脸，我动容地笑道：“多亏你的照顾，它开出了很美的红梅。”
　　“檀溦。”
　　“嗯？”
　　“你有没有对我回心转意？”他问得小心翼翼。
　　红梅飘落，我移开目光，对着满天缤纷回答：“对不起，请再给我一点时间。”
　　而今我已分不清对佑礼是什么感情，若说爱，封闭的情愫尚未成熟，若说不爱，却又开始念念不忘。一旦怀疑这种感情是爱，脑海就会浮现凌晞的脸庞，让我不敢再有这个想法，否则就是对他的背叛。
　　这些天来，徘徊在这两个男人之间，我几近迷茫。
　　一霎的失落后，佑礼故作洒脱地笑了笑：“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是我太心急了。”
　　“等会儿回去我给你做梅花糕吧，你应该有很久没有吃过了。”我笑着转移话题。
　　“还有雪花蜜，只有你做的才有那个味道。”佑礼顺着往下说。
　　“好好好，这回一并给你补上，让你一次吃个够。”
　　“皇帝。”
　　皇后扶着太后缓缓走来，我见状连忙请安，退到一边。
　　太后瞧了瞧我，问起佑礼：“身体刚好怎么就出来了，也不怕风寒又上了身。”
　　“太后放心，我身体已经好多了，见今天天气好才出来走走。”
　　“走走倒也无妨，只是出来要多穿件衣裳。”
　　“是。”
　　“宸妃。”太后又叫到我。
　　“太后娘娘。”
　　太后和蔼地笑道：“这段日子辛苦你了，把皇帝照顾得很好。”
　　“您这是哪儿的话，这是妾身的本分，并不辛苦。”
　　“你们要是没什么事，也随我走一走。”太后说着就往前去。
　　佑礼代替皇后扶住太后，皇后退下与我同行，四人往澄瑞亭方向而去。
　　寒天冻地，澄瑞亭边的池塘已经结冰，太后在池边停下脚步，语重心长地道：“并非我不懂你们年轻人的感情，只是你身为皇帝，有些事情不能随着自己的性子来。”
　　被太后点名批评，我难堪地垂下头，佑礼郑重其事地回道：“我明白太后的意思，可是我不想再失去檀溦了。”
　　“这两者之间并不矛盾。”
　　“多谢太后提醒，不过这一回我想自己作主。”他固执起来连表面工夫都不屑于做。
　　太后或许早有预料，她和缓地道：“你自己好好想想吧。皇后。”
　　皇后上前搀住太后，二人随即往千秋亭走去。
　　北风吹过激起一层寒意，我拉紧披风对佑礼说：“咱们也回去吧。”
　　他却站着不动，反问我：“你相不相信我？”
　　“相信什么？”
　　“我刚才说的话。”他在等待我的答案。
　　“你又何必在太后面前说的这么直白。”
　　“因为我想让你知道我的心意。”
　　“我知道，也在思量。”拂去落在他肩上的花瓣，我直视他墨黑的眼眸，莞尔一笑，“你也别再多想了，把一切交给时间好不好？”
　　他垂眸盯着我，霎那后宽心地笑道：“那我就安心了。”
　　“时间不会骗人的，它很真诚。”
　　面对漂泊不定的感情，有效的方法就是把一切交给时间，当年我和凌晞如此，现下的我们亦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