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雨》竹攸草如

5、第四章 萱苏

　　次日，徐暮同段绫珞走在酒家镇的街上，突然听见背后传来一道男子的声音：“喂，那个穿红衣的，站住！”
　　徐暮低头看了眼自己红褐色的衣服，乖乖地站住了。
　　“不是说你，是说你旁边那个穿大红色衣服的剑侍。”
　　徐暮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听见男子的话后，徐暮看向继续往前走的段绫珞。
　　这时，段绫珞停下脚步，随后转身走到说话的男子面前，扯出一个优雅的笑：“有事吗？”
　　徐暮也跟着转身，发现说话的正是前几天在饭馆遇到的那个叫何锦的男子。何锦的身边站着一人，那人额间有一个海蓝色的印记，显然是属性为水的剑侍。段绫珞自然知晓，那剑侍名叫洛水离，在她与何钦缔结契约前，洛水离便已经是何锦的剑侍了。
　　何锦直视段绫珞，面色阴沉地道：“宁沅死了。”
　　段绫珞心中暗道：这么快就被发现了吗？司彦办事也太不靠谱了。
　　虽然她很清楚何锦的意思，但她还是故意装作不懂的样子道：“他死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何锦道：“你是他的剑侍。”
　　段绫珞道：“你也知道我是他的剑侍，又怎么可能杀得了他呢？”
　　缔结契约的双方，如果伤害对方是会遭到反噬的。这一点，大家都很清楚。
　　何锦隐隐带着怒意道：“就算不是你亲手杀了他，他的死也与你脱不了干系。你就是那残害了众多剑主的狱火红莲。”
　　段绫珞似有些无奈地道：“你非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剑侍不可以伤害自己的主人，但是别人可以。这也是段绫珞惯用的手段，将剑主引到一个地方，让司彦帮忙解决。
　　何锦道：“狱火红莲，今日我就替那些枉死的剑主还有我哥哥报仇。”
　　说话间，他已拿剑朝段绫珞刺去。那剑注入了洛水离六成的魂魄。段绫珞一侧身，轻松避开了攻击。
　　何锦的修为在筑灵四阶，洛水离的修为在筑灵九阶，怎么看都不是段绫珞的对手，不过何锦认为他与洛水离的修为合起来是比段绫珞高一点儿的，若是二人配合得当还是有那么一丝胜算的。
　　当然，何锦的想法在段绫珞的眼里只会显得十分可笑。只见段绫珞嘴角划过一丝笑，随即在手里化出正霞剑扔给了徐暮，喊道：“主人，拿剑！”
　　段绫珞想要杀死眼前的两人易如反掌，不过她一般不会主动去杀没有与自己缔结契约的剑主，而且如果就这么杀死他们的话也太无趣了。所以她把剑给了徐暮，想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徐暮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吓懵了，那把剑怎么就到了她的手里？
　　何锦冷笑一声，道：“连还未修炼的丫头都不放过，你还真是毫无底线！”
　　段绫珞微微一笑道：“与谁缔结契约是我的自由，不是吗？”
　　何锦看了一眼徐暮，道：“小姑娘，我劝你还是还是快与她解除契约，她可不是什么良善之人。”
　　徐暮听后一脸茫然地看向段绫珞。
　　段绫珞微笑地看着徐暮，道：“主人，他们要伤害我，你定然是会保护我的，对吧？”
　　徐暮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而后想起段绫珞比自己厉害，怎么看都只可能是她保护自己啊？
　　何锦恍然道：“你想借我之手杀了她，我才不会令你如愿。”
　　何锦不去理会徐暮，而是拿着剑直接朝段绫珞的方向刺去。洛水离心领神会，配合着何锦一同攻向段绫珞。
　　两人夹击段绫珞，徐暮不免有些为段绫珞担忧，但是很快徐暮就发现，段绫珞一直处于上风，最终将那两人打成了重伤。
　　段绫珞最后那一击直接令洛水离所化的剑断裂，洛水离单膝跪地，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溟海！”何锦皱眉朝洛水离喊道。
　　“溟海”是洛水离的剑名，一般剑主都会以剑名称呼自己的剑侍。
　　何锦担忧地看了洛水离一会儿，继而恶狠狠地瞪着眼前的红衣女子。段绫珞的身上也有几道划伤，但她似乎不痛不痒，只是低头轻飘飘地吐出几个字：“真是太弱了。”
　　方才因打斗躲远的民众现下见打斗结束纷纷围了过来，人群中站着一个男子，那人一袭白衣，丰神俊逸，正是川岭道人莫宁。
　　莫宁上前一步，开口道：“段姑娘，前日你从我衢合派带走了罪犯，今日又在大街上与人斗殴，可否给个解释？”他的语气很平淡，却又微微带着质问。
　　段绫珞左手不由得攥紧了袖边的红丝带，转瞬又松开，粲然一笑：“莫掌门，我想你是误会了。昨日我去衢合派乃是救人，至于你说的罪犯，我可是没见着。今日大街上的一幕，各位应当都看见了，是他先动的手，若是这样我还不还手，岂非太丢我南州段家的脸了。”
　　莫宁早就料到她不会轻易承认那些事，淡淡地道：“段姑娘所言倒也无甚不妥，只是这附近因你们打斗而损毁的物件，还应照价赔偿。”
　　段绫珞微微一笑：“川岭道人所言极是，方才打斗给各位造成的一切损失均由我负责，连同……”段绫珞顿了顿，看了一眼颇为狼狈的何锦与洛水离，接着说道：“二位公子的医药费。”
　　何锦觉得受到了侮辱，立刻大声道：“我们何家才不缺钱！这里造成的破坏，我们何家照例赔给大家一份。”
　　说完，何锦扶着洛水离离开了这里。
　　段绫珞有些无奈地看了一眼何锦离去的背影。说实话，段绫珞一直不太能理解何锦的行为，明知道他与她之间的修为差距甚大，却还赶着来送死。
　　与何钦贪婪、处事圆滑的性子不同，何锦的性情更偏向于直率与任性，但兄弟两人有个共同点，那便是自大。
　　看热闹的人逐渐散去，唯有莫宁还站在原地。
　　“段姑娘，可否到碧芳亭一叙？”莫宁神色清冷地道。
　　碧芳亭是酒家镇北边的一个亭子，位置僻静，也是以前夏兰雪常去的地方。
　　段绫珞虽然不知道川岭道人邀她去碧芳亭是何意，但她曾在衢合派待过一段时间，也深知川岭道人的为人。以他的性子，是不屑使用卑劣的阴招的，所以段绫珞思索了片刻后就答应了。
　　段绫珞转头看向站在身旁的徐暮，柔声道：“主人，你先回去吧，我与莫掌门谈完便回来。”

　　段绫珞与莫宁来到碧芳亭。
　　莫宁从怀中拿出一个香囊递给段绫珞。那香囊上绣有萱草花以及“萱苏”两个字。段绫珞记得，这是夏兰雪赐予她的剑名。
　　莫宁道：“段姑娘，对于兰雪的死，你当真没有半点悔恨吗？”莫宁盯着段绫珞，细细观察着对方的神情。
　　沉默片刻，段绫珞平静地道：“她只是我的一个过客。”是的，她对于夏兰雪并没有太多感情。
　　莫宁犹豫道：“可她一直很珍视你。”
　　段绫珞不明白莫宁此刻对她说这些做什么，半晌，她抬眼望向莫宁，道：“你想为她报仇吗？”夏兰雪是莫宁最在意的徒弟，除了为夏兰雪报仇的话题外，她想不出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可谈的。
　　莫宁道：“曾经想过。”兰雪刚死的时候，他很伤心，想要替兰雪报仇。可是后来，他释然了，既然斯人已逝，又何必让更多的人不痛快，兰雪生前常跟他念叨段绫珞，他知道兰雪有多在乎她。
　　段绫珞低头看了眼手中的香囊，道：“这东西给我也无用，你还是自己留着吧。”说着，她就要把香囊还给莫宁。
　　莫宁看着段绫珞，平淡的语气中却带有一丝不容拒绝的意味：“这是她赠你的。”
　　他还记得当年那个穿着浅黄长裙，青绿上衣的小姑娘拿着香囊开心地对他道：“我绣了两个香囊，一个是给尹陌的，另一个是给萱苏的。师父你帮我看看我绣得还行吗？”
　　只是后来给段绫珞的那个香囊还未送出，夏兰雪就遭遇了不测。
　　段绫珞见莫宁态度坚决，便也不再推拒，随手将香囊放入了储物袋。
　　莫宁道：“前日你带走的那个剑侍虽杀了我门中的一个弟子，但也是我那弟子挑衅在先，你若只是救人我可以不追究。”
　　顿了顿，他又继续道：“还有，我知宁沅的死与你有关，也知他生前做过不少恶事，你杀他也罢了，但方才跟在你身边的那孩子，纯良乖巧，你当真也要痛下杀手吗？”
　　段绫珞嘴角勾起一丝笑，原来是要劝她迷途知返吗？倒的确像是川岭道人的作风。若是在她年少时有人对她说这些话，她或许会听从，不过她到底不是当年那个懵懂无知的女孩了，受过的伤痛也无法再愈合，她回不了头，也不愿回头，如今的她只剩下了对剑主的恨。
　　段绫珞笑着道：“川岭道人心怀天下，怜悯众生，在下敬佩。只是我如今只想肆意而为，阁下若是看不过尽可对我出手。”
　　莫宁并没有接受段绫珞的提议，段绫珞也不在意，她辞别川岭道人后，便回到了西边的那所小屋。

　　“剑侍姐姐，你回来了？”徐暮站在门口朝段绫珞打招呼。
　　段绫珞笑着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徐暮上前打听道：“你和那位莫掌门都聊了什么？这么久才回来。”
　　段绫珞淡淡地道：“只是一些往事，他的徒儿夏兰雪曾是我的剑主。”
　　又是段绫珞曾经的剑主。徐暮不由得问道：“剑侍姐姐，你到底与多少位剑主缔结过契约？”
　　段绫珞想了想，道：“这个嘛，我也没有具体数过。”
　　是多到数不清了吗？徐暮心想，剑侍姐姐也太厉害了！
　　夜里徐暮熟睡后，段绫珞从储物袋里拿出了那个香囊。她摸了摸香囊，突然为绣这香囊的主人感到一阵悲凉。

　　她与夏兰雪的这段孽缘，始于那一个顺手的举动。
　　一百年前，她在街上看到一个小姑娘与一个高大威猛的男子正在拉扯，那姑娘的修为显然不敌那男子，眼看着就要被男子强行拽走。彼时她心情不好，正想找人出气，于是便出手教训了一下那个男子，将他打得鼻青脸肿。
　　收拾完那名男子后，段绫珞转身就要离开，却被小姑娘急忙叫住：“女侠请留步，敢问女侠尊姓大名？”
　　段绫珞笑了笑，道：“我的名字只告诉与我缔结契约的剑主。”段绫珞不怎么愿意将自己的姓名告诉剑主，但若是要缔结契约，便必须告知。
　　“那我能和你缔结契约吗？”小姑娘的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又含有几分忐忑。她担心自己这般冒失地问出这句话会被当场拒绝。
　　段绫珞愣了一会儿，眼神略带复杂地看着眼前的小姑娘，道：“你确定？”
　　“嗯。”小姑娘点了点头。
　　既然是对方主动送上门来的，段绫珞也没拒绝，于是，两人就这般缔结了契约。
　　小姑娘三十二岁，修为在筑灵三阶，是衢合派莫宁的亲传弟子夏兰雪。衢合派只招收剑主，但也不反对门下弟子与剑侍缔结契约。因门中弟子鲜少有与剑侍缔结契约的，且大多数弟子并不喜与剑侍往来，遂除了夏兰雪外整个衢合派基本无人会寻她，段绫珞被安置在夏兰雪隔壁的房间，不过她平时多在街上转悠，或与“蓝幽”的成员联系，做些任务，偶尔她会待在衢合派看夏兰雪他们练剑，总的来说，她与夏兰雪缔结契约后和往常没缔结时的生活也差不多。夏兰雪不同于段绫珞以往的剑主，从不要求她为她做些什么，也很少过问她的行踪，不过每次见面夏兰雪都会向她打招呼，并聊上几句。
　　虽然衢合派的弟子服是银灰与浅紫色系的，但是夏兰雪常穿青绿色与淡黄色搭配的衣裙，她给周围人的印象是活泼爱笑，段绫珞一开始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是后来，段绫珞对夏兰雪使用了忆灵术才得知那不过是她的表面。
　　忆灵术，又称元念，可窥探另一方契约者在与自己缔结契约前的所有记忆。若未经对方允许，擅自使用忆灵术，则会遭到反噬。段绫珞几乎对每个与她缔结契约的剑主都使用过忆灵术。强行使用忆灵术虽会遭到反噬，但没有生命危险。段绫珞乐于从对方的记忆中找寻最令对方害怕的事，然后尽可能令他们在死前感受到最深刻的绝望。
　　夏兰雪实际上是一个极其敏感且忧郁的女孩，她在别人面前故作天真与坚强，是不愿别人触及她的伤处。
　　夏兰雪在童年时期的确是活泼爱笑，那时她与父母过着快乐安详的生活。可是在她十岁那年，家中闯入了一批歹徒，那些人在她家中放了一把大火，她的父母都死在了大火中。后来她被莫宁收为徒弟，一直生活在衢合派。
　　段绫珞记得夏兰雪对她说过：“萱苏，你能不能换件别的颜色的衣裳？”
　　段绫珞一向习惯穿绯红色的衣服，便没打算换，夏兰雪知道后也只是笑笑，不再讨论这个话题。当时，段绫珞只当夏兰雪是随口一说，不甚在意。可是看了夏兰雪的记忆后，段绫珞才知道夏兰雪因为那场大火的阴影而害怕红色。
　　关于“萱苏”这个剑名的由来，夏兰雪当时是这么说的：“我母亲最喜欢萱草花了，就叫你‘萱苏’吧。”
　　从夏兰雪的记忆里来看，她母亲的确很喜欢萱草花，还在自家院前种了一大片，她母亲是灵阴镇一户人家的千金，生前最高的修为是通灵一阶，并与一个属性为水的剑侍缔结了契约，那剑侍常帮忙浇花；她父亲是酒家镇本地人，修为只到筑灵八阶，经营着一家商铺。
　　夏兰雪从未用过段绫珞所化的“萱苏剑”，她用的一直都是她师父给她的“落尘剑”。当时她便觉得奇怪，因为一般与剑侍缔结契约的剑主都是希望能得到剑侍所化的剑，所以段绫珞也问过她为什么。
　　夏兰雪给出的回答是，落尘剑乃是师父所赐，意义非凡，且她已习惯用此剑。可是看了夏兰雪的记忆后，段绫珞觉得还有一种原因，那便是“萱苏剑”的剑身有红色的纹路。
　　虽然夏兰雪已经辟谷，却总爱吃尹陌做的千层糕。尹陌与夏兰雪是一同进入衢合派的，关系一向亲厚，因没有天赋，修为一直停留在筑灵一阶，不过他擅长做吃食。段绫珞先前以为夏兰雪爱吃他做的千层糕，是因为他做的千层糕很美味，可看了夏兰雪的记忆后，才知道重点在于那糕点是尹陌亲手做的。
　　在未拜入衢合派前，夏兰雪就已经与尹陌相识。尹陌的家人是受到她家仇人的牵连才死的，所以夏兰雪对尹陌一直心怀愧疚，不敢向他表明自己的心意。她知道尹陌喜欢做千层糕，也很高兴有人夸赞他做的美食，于是夏兰雪便假装自己很喜欢吃千层糕，借此更多地亲近尹陌。
　　最后，段绫珞悄悄在尹陌做的千层糕里混入毒药，令她在与同门的比试中毒发，死于对方的剑下。

　　段绫珞想起白天的时候，莫宁问她对夏兰雪的死有没有悔恨。段绫珞觉得自己并不后悔，她认为剑主与剑侍之间没有绝对纯粹的情谊，所谓的“和平相处”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
　　她将香囊放回了储物袋，正要就寝时，屋外却来人了。
　　段绫珞来到屋外，看到司彦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宁沅的事你都听说了吧。现在何锦认定是我害死了他，并怀疑我是那传闻中的‘狱火红莲’，你说我该怎么办？”
　　司彦道：“我的四小姐，这真不能怪我啊。当时我可是把他埋到了一个偏僻又隐蔽的地方，谁知道那些剑主发什么疯，跑那儿挖宝！”
　　段绫珞在家排行第四，父亲又是上一任的南州领主，因此南州民众都会尊称她一声“四小姐”。
　　司彦转了转眼珠，道：“要不，我帮你把那何锦杀了？”
　　段绫珞摇了摇头，道：“他死了，只会更加证实他说的话。要想堵住悠悠之口，还得另寻他法。”
　　“那你想怎么办？”司彦问。
　　段绫珞思索了一阵后，嘴角忽然勾起一丝笑，道：“我倒是有一个主意……”
　　原来何锦有个心爱的女子，名叫张秀梅。据段绫珞所知，张秀梅在半月前中了一种难解的毒，如今暂住在何府，虽用了一些药物压制毒性，但若要完全解毒，还需以千年雪莲作药引。何锦一直没办法弄到千年雪莲，而她恰好有一株。
　　段绫珞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司彦，并自信地道：“我若用千年雪莲治好了那姑娘，何锦必不敢再为难我。”以她对何锦的了解，如果自己救了张秀梅，何锦就是再恨她也不得不顾及她给予药材的情分。
　　司彦有些不理解地看着段绫珞，道：“身为恶侍，竟然要去救一个剑主？”
　　段绫珞轻笑道：“你不觉得我要是成为了何锦心上人的救命恩人，他的表情一定很精彩吗？再说了，不过是一株千年雪莲，放着也是落灰。”
　　段绫珞记得这株千年雪莲是她有一年过生辰时，某位宾客送的贺礼。
　　司彦听了段绫珞的话后，有些无奈地道：“随便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