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罪》逸念成洲

2、第一章·往逝

　　（一）

　　阿泠刚来到臻州的时候，方不到五岁。粉雕玉琢的一小团，拿一潭水似的桃花眼瞧着周身，这要是一笑，谁都不自觉地随她心生欢喜。
　　可惜这来路不明的小丫头，竟是个哑巴。
　　云姨脑海里还存着昔日影影绰绰的回忆，那回忆如今却成了锥人的刺。
　　臻州是方桃源，典型的江南风格，不足富庶，却好在远离了战乱喧嚣。云姨常常在完成织工以后抱着阿泠看风景，看那山山水水恍如工笔丹青，安然了一片岁月。
　　“小阿泠看，这里美不美呀？”她耐心地哄着，怀里的孩子却还是一个字也不说，那淡然看着一切的神色，甚至有些冷酷凄切的凉薄。
　　云姨叹了口气，用脸贴住她的额头，痛苦地闭上眼——她确实承担得多了些，若忘了，忘了该多好啊······
　　“诶你们知不知道?近日里夫子那书堂里多了个小妹妹，长得可好看了！”听同伴这么喊一句，程翊之的书童立马激动起来：“真的假的？有多好看啊？”
　　翊之不屑地哼一声，不就是个哑巴而已。同伴回答之前，他便拍拍书童的肩：“你想看看，爷带你去欺负欺负便是了。”
　　“是是，少爷·······”
　　程翊之向来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他若是想捉弄人，谁又拦得住？
　　他只是没想过会把她推下水去。
　　“就是她？”
　　他看着那个小小的背影，用眼神示意同伴。
　　一行人上前去，程翊之放肆地挡在阿泠身前：“你就是那个新来的哑巴？”
　　面前的女孩瞪着双大眼，只是瞧着他，那眸中竟带了些超乎年纪的幽怨，看得他有些发慌。
　　不知怎的却有些似曾相识。
　　忽的他又笑起来：“看来果真是个哑巴！”
　　一群人都跟着哄笑，甚至有人要动手去捏捏她的脸蛋，可这小东西居然上前一步，推了程翊之一把。软绵绵的自是没多大力气，却是真惹恼了他。
　　“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啊？”还没自报家门，阿泠挣扎着逃开去，一群小子见老大生气便去追她，慌乱之际还来得及看清，却只听普噗通一声，惊得众人骤然安静。
　　程翊之虽爱捉弄人，却也没到害人的地步，这番当然也被吓着了。在动弹不得的那一秒，电火石光间，突然闪过一些画面。
　　前几日他不改顽劣性子，翻墙出来玩之时，突然看到墙下一个小女孩仰起头来盯着他，粉扑扑的脸蛋煞是可爱。他心下一惊，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挥挥手让她让开，然后跳到事前准备好的椅子上。
　　他转过身问：“我怎么觉得没见过你啊，你是哪家的孩子？”
　　女孩却只是忽闪着眼睛递给他一束野花，又学着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转身便跑。
　　他盯着那花，只是想，好奇怪的人。想着想着又不禁笑起来。
　　双脚好像不是自己的了，程翊之推开人群，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跳了下去，想将女孩捞上岸，却忘了自己也是旱鸭子。
　　意识恢复的时候，他咳出一口水，周围嘈杂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家丁在他身旁一个劲地喊少爷，他哼哼几声坐起来，往旁边惊魂未定地张望。
　　视线里闯入的女子狼狈惊悸，却仍美得惊艳，秀气的眉头紧蹙着，发间沾上的水珠向下滴落。她怀里的正是那个女孩，似乎仍在昏睡。
　　程翊之伸出手，尚未触到那女孩，云姨却迅疾地站起转身，带起轻轻翻飞的外裳。
　　“关心也不必了。我们虽是无依无靠，也容不得别人欺负。”
　　她的话出口，似乎比湖里的水还要冰冷刺骨。
　　后来几天，听说那个丫头生病了，昏迷了好些日子。
　　那丫头醒来的时候似乎忘了以往的好多记忆。
　　那丫头竟开口说话了。
　　这些天被关在家里的程翊之寝食难安，总觉得心里还过意不去。
　　“那个，爹。”他进食的时候突然放下筷子，膝盖抵在了地板上，“我想出去。”
　　“你放肆！都差点闹出人命了，还想出去？你是想我再揍一顿吧！”程鹤这次不是一般的气。
　　“这不是还得亲自赔礼道歉嘛·······”程翊之不改嬉皮笑脸的样子。
　　“人家都说了不见。这要是换了我谁要见你呀，没找你算账便不错了。”
　　程翊之叹口气，果然自家这老爷还是一样毒舌。

　　自宋熙泠醒来之后，时日似乎又比以往快了些，身高也渐渐拔起来，惹得云姨总是做不及衣裳，却是欣喜的。
　　她眉眼间带上了种臻州山水的味道，烟般柔丽，却有锋芒。
　　程翊之和她倒算不打不相识，都是十一二岁的年纪，越玩越熟络。程翊之翻墙而出的时候总给她带些好吃的，再到后来她从程家大门进进出出，也没有人管了。
　　“带你去个好地方！”程翊之出来时，看到宋熙泠身着布衫，伸着雪白的小手向他招呼。他忽的想起那天晚上，云姨也是这般的衣袂翻飞。这样快。
　　“发什么呆呢？”宋熙泠又笑起来，作势要去揪他的耳朵。
　　程翊之回过神来，给了她额头轻轻一巴掌，从怀里掏出一方布包着的物件，打开的一瞬，微微绽放出温润的光泽。
　　“这是···？”宋熙泠的睫毛颤了颤，眼底闪过惊喜。
　　“翡翠玉环，虽说比你手腕大了不少，你······留着长大戴也可。”程翊之突然有些支支吾吾，待她小心翼翼地接过，欣喜地观摩方开口道，“我要走了，父亲升官了······不过没关系，以后我定会给阿泠寄上好多信的！”
　　许多年后，宋熙泠仍清楚地记得这一刻的惊与留恋，那里面还藏着臻州的千山万水，绵延了往后这么多不幸的岁月。
　　而那日，她还未从那种初尝的愁绪中缓过神来，却身陷另一番囹圄。

　　（二）
　　一个陌生人的怀抱。带着坚硬的触感，体温透过夜行衣传递出来。
　　长这么大，宋熙泠几乎从未接触过真正的男人，被一双手如此圈着，僵硬到了极点，却是忍不住的发抖。无尽的黑暗，周围的肃杀之气里漂浮着蠢蠢欲动的血腥。
　　“刷”的一声，她只见一道修长的白光从男子手中一闪而出，长剑的刃处遥遥逼向对面的人群。她惊慌，而他肃立不动。
　　对面似乎也甚是惊异，领头的微微嗫嚅道：“倾岚剑······”
　　“我来杀这女孩，与你有何干系？”终于壮着胆子，那头领发声。
　　那就死得明白些吧。
　　男子歪了歪脑袋：“不好意思，奉命取你项上人头罢了。”
　　那双手松开她，宋熙泠虚脱般地坐倒在地上，冰冷的汗珠一阵接一阵渗透出来，今日娘亲的声音与另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女声交错地将她缠绕。

　　“他们来了······真的来了！不······阿泠，你快走！”

　　「宋雲，帶她走！」

　　“无论如何也别回头，听娘的，好吗？”

　　「帶她走，永遠也別回來，別回京都······」

　　“呵，你们要问什么？她已经死了啊！”

　　「就當，她死了·······」

　　她慌张从秘门逃出去之时，见那一群黑衣人闯进屋子追上她。千钧一发之际，她突然被那一袭夜行衣包裹，分不清是敌是友，但似乎被救了一命。
　　宋熙泠忽觉得脸上冰凉一片，抚上才知是泪，不自觉地颤声：“娘亲······”
　　她抬起脸，只见得一团暗影遮挡住了月色，那人黑面罩遮挡的面孔若隐若现。她不自觉地瑟缩，眼底带着警戒询问。
　　“她应是死了。”
　　来者淡然道。
　　宋熙泠忽的升起强烈的不安，眼神往边上一偏，却见周围血色遍布，刚才那一瞬的杀伐间，他竟已解决了所有人。恐怖的场景令她瞬间尖叫起来。
　　男子轻嗤声，却是不易察觉地往她视线处遮了遮。
　　“我娘亲······娘亲呢？！”她用绝望到窒息的神态张皇着问。

　　他蹲下来，修长的手指慢慢拂去她惊恐目光下的泪滴，道“你娘死了。死在这些人手里。”
　　手下那纤弱的小身躯强烈地颤抖起来，她不可置信地喃喃许久。
　　宵驿见多了，抽身便起，准备离去。
　　“为什么？”她轻轻问。
　　停滞一瞬，他的衣袍却被拉住了。
　　宋熙泠感到心像要炸裂一般，慢慢将头低到地上，许久气息方稳定些。柔婉娇弱的细声有些沙哑，疼得她快要忍受不住：“请，带我走。”
　　宵驿波澜不惊地往前几步。“蝼蚁般的人罢了。跟我走，待如何？”
　　她知一切也不一样了——缺失的过往，娘亲每每的叹息，或许她的生活本没资格安逸。
　　“报恩，也报仇。”
　　宵驿转过脸来，见那女孩眼中盛装满泪水，却是咬着牙不让它落下。月光莹莹落入那双眸里，竟闪烁着几分杀伐决意，一丝孤注一掷。眉眼间潋滟出朦胧的色彩，她此刻如新出云雨间的月，沾着不染纤尘的水珠，却带着锋利。
　　他亦心下一动。
　　这眼神他再熟悉不过——像极了他自己。
　　宋熙泠感到脸边痒痒的，面前人弯下腰来，细长的发丝未曾束起，偏那些丝丝缕缕撩拨似的，挠在她脸上。“你叫什么？”
　　“宋······熙泠。”

　　她竟也就这么跟着面前名动天下的杀手一路西下。当时并不知宵驿是怎样个人物，心里却是想着，总有天可帮娘亲杀了那背后的人，将恨意尽数泼洒干净，让他们替这冤死的魂流完泪滴。
　　亦总有一天，可以强大到连他也刮目相看，成为“有用”的人。
　　那是她最卑微的一夜。
　　“蝼蚁般的人罢了······”
　　宋熙泠小小的身躯像是低到尘埃里，看那个高大的背影山一般拦在眼前。

　　她回过神来，前边那个气度淡然的男子，似乎从不带感情牵扯般，这几日就没当她存在过，只是偶尔扔她些伙食。那一方黑面罩，习惯性地戴在脸上。
　　“前方便是津国的入口了。”那个凛冽的声音道。
　　宋熙泠向前望去，果然是了。两方军列整齐排列在两端，在暮色里恢弘庄严。她正欲前去，宵驿却突然向她腰上一托，一刹间已避过军队视线，从边墙轻巧纵身而过。
　　宋熙泠孩子心性，瞪大眼睛道：“······为什么不直接过？你不是津国人吗？”
　　头顶被一双大手覆盖住。
　　“往后，做到什么也不多问。”
　　突然离开臻州，又经一番打击，宋熙泠本也就疲累万分，只是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惊异于此人深厚的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