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八.冥冥独归去 ...
-
段天皓疲惫地走进了韩炀的灵房,虽是年过花甲,可一身甲胄和眉宇间的血腥气还是衬出他宝刀未老的气概,只是,此时的他少了一分神采,多了一分倦怠。“将军啊……”他像拍打着一位老朋友一般抚摸着韩炀的冰柩,由于不久前韩炀的尸体才刚被找到,唐朔风只用法术冰封,还未入土下葬。“竟然是缨儿把你害成这样……我打小看她长大,她性格中的狠厉其实很像你……”
他很随性地盘腿坐在冰柩旁,笑得很是无奈:“将军,你说真是命运弄人。当初咱们为了顾及缨儿,没把要杀唐昀的事告诉她,却没想到反把你们父女逼上绝路。后来的围邑之战……唉!当初是咱们误信小人,错怪了他……唐昀,确是个人才!虽然是用这种方式得到天下,但你应该要放心了,他的儿子朔风……”
“老爷!”段天皓的贴身老奴福伯在门外急促地低唤了声,段天皓虽然不悦,可他也知道这个忠心耿耿的仆役是绝对了解他的,不到万不得已是绝不会来打搅他和韩炀叙旧。
“什么事?”
“这是唐夫人托人要我务必转交给您的……”话未完,段天皓早已一跃起身,劈手夺过了信拆开细看,他的眼风每扫一行,神色便越发黯淡。待看到末了,他将信收入怀中,脸上倦怠的神色早已不见,一阵风似的奔出灵堂……
荒山。
因为身上有伤,唐朔阳无论如何要杨沐先行去破庙救人,杨沐眼见破庙已然不远,暗自权衡之后便顺从他的话,飞身奔向山间破庙。那间破庙不过便在半山腰上,他一路施展轻功,半晌便轻轻落在了庙前。
透过褴褛的帷幔,他望见韩少缨面无表情地蜷缩在墙角,身旁仅有一个黑衣人在篝火旁熬药。“那是什么东西?你要喂我喝什么?”韩少缨见他已经将墨绿色的药液倒入碗中,瞪大了丹凤眼,恶狠狠地盯着他。
黑衣人无声地瞥了她一眼,不晓得是否被她的眼神所摄,很快扭过头去,朝庙外啐了一口:“那两个废物!这么久还没发信号上来,该不会失手了吧!”
“你们……你们把阳儿也给抓来了?”韩少缨揣度着他的话,蓦地从墙角爬起,双眸中射出噬人的光,发疯似的像黑衣人扑来。“你们这些丧心病狂的人!唐朔风……滚回去告诉他,一切都是我主使的,我会在武林人面前认罪,只要他放过阳儿!放过阳儿!”
黑衣人一记耳光将她扇倒,冷笑道:“都这个时候了,就别再疯疯癫癫的,来,乖乖喝药,也省去点痛苦。”他再不多嘴,上前揪住韩少缨的头发,迫使她扬起脸,高举药碗便要强灌下去。韩少缨死命地扭打挣扎,却丝毫无法摆脱黑衣人的禁锢。头皮上传来钻心的疼痛,她似乎都能闻倒近在咫尺的汤药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就在她几乎已经绝望的时候,墨绿色的汤碗却忽然翻落,转眼便碎裂在了脚边——清脆的声响伴随着四溅的碗渣,同样四溅的汤药将她的裙摆染成了诡异的墨绿。
“杨……朔云?”破庙残旧的门栏旁,露出杨沐半个身子。他神色淡淡地走进破庙,看也没看应声倒下的黑衣人,只伸手欲扶韩少缨。“走开!”韩少缨打掉他的手,兀自倚靠着墙壁站起身,满眼戒备地望着他。的确,如若此时出现在她面前的是唐朔风,她反倒不那么害怕,因为唐朔风要对她做的一切,她都很清楚——可是,唐朔云,从他温然如玉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情绪,他能在十三年前逃过大劫后再度重返唐家堡,本身就不是个简单的人……他,是来复仇的吧?想到这里,韩少缨自认为对杨沐的目的已经了然,反倒松了口气,盈盈笑起来:“来,就在这里把我杀了,省得我又要遭唐朔风诬陷。”
“我不会杀你。”他默默地凝视着韩少缨即便蓬头垢面也风姿不减的娇艳容颜,轻轻叹了口气:“母亲自大火中逃生后便再也没怨恨过谁。她希望我活得无所牵挂,我不会辜负她。”他也不扶韩少缨,转身向门外走去。“但这并不表示我不恨你。只是……大哥是无辜的,我不想他难过,也不想这双手染上亲人的血腥。”
在听到“大哥”一词时,韩少缨整个人猛扑上去,死死揪住杨沐的袍摆。“阳儿!阳儿他怎么样了?十三年前的事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子,我可以以死偿命,但我请你一定要护住阳儿……”
“我说过,我不要谁死。”杨沐缓缓蹲下身子,眼眸幽深如海,竟让韩少缨看到几分唐昀生前的影子。“我要的是,真相。”
“真相?”韩少缨凄惘一笑,“我告诉你真相,你会信吗?”
“面具固然带久了,可总有摘下的一天。杨沐相信,将真相埋藏这么久,大娘一定会坦诚相告。”他神色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韩少缨张了张口,可终究一个字也吐不出。沉默不过片刻,杨沐便警觉地站起身,向庙外望去——唐朔风踏着一地月光缓缓而来,唇边挂着一丝捉摸不透的笑意,可眼中却是冰冷一片。在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人,杨沐定睛一看,正是一个黑衣人用刀架着唐朔阳的脖子,推搡着他而来。
“大哥!”杨沐急促地叫了一声,跌坐在地的韩少缨颤巍巍地扶在门框上,一见到命悬一线唐朔阳,泪水便溢出了眼眶。
“都到齐了,你我兄弟三人是该好好叙叙旧了。”唐朔风冷笑着,挥一挥手,唐朔阳就被那黑衣人按倒,狼狈地跪在地上。“二哥,要说我们三兄弟之中,就属你的剑法最好。大哥向来是不用剑的,我……这位兄弟,倒是很想领教一下我们唐家堡的武功。”他瞟了一眼一旁那个持剑抵着唐朔阳的黑衣人,黑衣人这才微微颔首,随即便一剑直逼杨沐。杨沐亦是拔剑,二人在破庙前的黄土地上厮斗起来。
唐朔风依旧淡笑如风,从怀中掏出一枚精致的袖箭,便对准了唐朔阳的咽喉。“不要!”韩少缨凄厉地尖叫起来,可奈何杨沐和黑衣人在眼前厮斗得难舍难分,她根本就无法穿过。杨沐眼见此景亦是大惊,手上的剑虽未乱了分寸,却有了破绽,被黑衣人招招深入,渐渐落于下风。
“二弟!你待大哥已经仁至义尽,大哥不想连累你!”跪在地上的唐朔阳一咬牙,便猛得撞向袖箭上的箭尖——“不要!”韩少缨和杨沐同时欲飞身上去推开唐朔阳,可是存在于他们之间的距离又岂是这电光火石的一瞬所能逾越的呢?倒是近在咫尺的唐朔风眼明手快,飞快地按下袖箭的反机关,箭尖登时便被收进竹筒里。
杨沐轻轻舒了口气,却见唐朔风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身在战局,这片刻的分神早已让黑衣人将长剑直逼他胸口而来,这招凌厉而精准,杨沐早已是避无可避……
“嗖!”一声短促的细响带着不为人知的力量划破了此刻沉凝的空气——不是剑,剑不可能如此短促而犀利——是箭,一支寒光流潋的银箭!杨沐瞪大了双眼,望着近在咫尺的黑衣人被银箭贯胸而出,血液在银白的箭身上绽放出妖异的殷红——一箭穿心,狠厉而果决。黑衣人当场毙命,连携杨沐共赴黄泉的机会都没有!
一时间,大家都是怔怔,却又不约而同地抬眸望向对面不高的崖壁上——一袭红衣如火,银白的月光下,她明丽的容颜如同玉塑,散发出无喜无怒的冰冷之光。抽了身后箭筒中的另一支箭,架在缓缓拉开的金弓上,弓身朝下,不偏不倚正对准了下面的唐朔风。
时间仿佛已经停止,只有一阵风过带来了草木摩挲的“沙沙”声。面如冷月的唐朔风与面含肃杀的洛红霓冷冷对峙着——他们谁都没有动,一样的眸深似海。终于,唐朔风对她微微一笑,闪身便消失无踪了。洛红霓轻轻吁了口气,放下已经拉满的弓弦,用一种眷恋到近乎贪婪的目光望着下面的杨沐——如果她晚来一步,那么一切是否就真的万劫不复?
杨沐冲她暖暖一笑,又微微摇头示意她一切安好。洛红霓神色复杂地望了他一眼,转身消失在丛木间。
“娘!”一声惊呼,杨沐才回过神来,转身却见韩少缨昏倒在地。“二弟,快过去看看!我……”不晓得是否伤了腿骨,唐朔阳难以立起,只得匍匐在地上奋力向韩少缨爬去。
“大哥,来!”他将唐朔阳的手绕过自己的肩膀,半架着他走向韩少缨。三人在破庙内才刚安顿好,便听见外面穿来嘈杂的人声。“他们终于还是来了……”杨沐握了握身旁的剑,“我出去挡他们一挡……”
“二……”唐朔阳正欲说话,却被韩少缨按住。她向杨沐抱拳,郑重道:“韩少缨在此谢过。只是唐朔风布下天罗地网,凭你一己之力根本难以抵挡。你能助我母子如此,我已是万分感激,只是……我想最后求你一件事。”
“大娘请说。”
“他们马上就会破门而入,我只想请你暂时帮我稳住他们,拖延一些时间,我有话要对阳儿说……”
“好。”杨沐快速立起,提剑出门。
果然,远处的火光越来越近,无数高举的火把在山间游弋,起起伏伏,照得幽深的荒山好似白昼一般。杨沐只是默默站着,纷乱的脚步和马蹄丝毫未搅扰到他此刻平和的心境。近了,唐朔风乘着一匹黑马行在最前,洛红霓在他的左侧,跟在他们的身后的是榆都最为精良的守军——杨沐不禁扬起唇角——明明是在演戏,唐朔风却做得这样天衣无缝。
“二哥,你怎么在这里?听探子说在这附近发现了韩少缨母子。”唐朔风淡淡地望着他,一只手有意无意地抚摸着黑马的鬃毛。
“不错,他们就在里面……”
“那就给我攻。”唐朔风不容置疑地截住杨沐的话头,话音未落,他身后的两列军队已经包抄而上,同杨沐近在咫尺。
“慢!”杨沐举剑横在胸前,冲着离自己不过数步的军人们厉声道:“谁敢过?”众人皆知他二少爷的身份,此刻的他眼中更是寒光毕露,叫人望而生畏。一时间数百名军士就这样横在这两兄弟之间,进退两难。唐朔风微微伏低了身子,只定定地凝视着杨沐,神色喜怒难辨。
“你们先把破庙包围起来,他们要逃脱也是难的。”一旁的洛红霓见此情景,忙打破了沉默。犹疑不前的军士们如逢大赦,立即有条不紊地将破庙围了个水泄不通。“二少爷,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吧?”
“没什么,只是想让你们给他们一点时间……”杨沐无声地垂下头——他本来是一味避其锋芒,想退出这场殊死较量,可是今天……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同唐朔风正面交锋了。只怕,这局棋里,他早已是越陷越深。
“盟主且慢!”蓦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伴随着一阵洪亮而焦急的吼声。唐朔风不易觉察地挑了挑眉,回马望着满面风尘的段天皓,露出一个平静却没有温度的微笑。
“祖父,大娘他们就在这庙里,您看……”
“误会!误会!”段天皓将手中韩少缨的亲笔信笺递给唐朔风,喘着气解释道:“缨儿早年确有和异教之徒来往,但她并不知对方即是我们的死对头,是后来才知晓的。韩将军之事,她自知罪孽深重,便借此将计就计,引异教之徒来营救她,继而使他们败露行迹。盟主你看,她信中所提的异教分舵,不正是我们此次所剿灭的吗?”
唐朔风将信笺收回信封,依旧浅笑如风,可唇角早已有些僵硬。“如此说来,倒是咱们错怪了大娘和大哥。他们这是以身涉险?”
“是……”面对唐朔风考究的目光,段天皓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说这是韩少缨的脱罪之词也未尝不可,这封信本身就有很多矛盾的地方……可是她是韩将军唯一的女儿,自小看她长大,如何忍心她陷入这个万劫不复的罪名之中?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求唐朔风能给他们母子最后一次机会。“老夫以项上人头担保……”
“段爷爷,我同我母亲本就是清白!”唐朔阳不知何时已经打开门,站在破庙门口。他整个身子都倚靠在门框上,才能勉强保持平衡。“我们本想着异教之徒会将我们带回他们别的分舵,我们可沿途做记号,让他们行迹败露。没想到他们却在这里交头,我愤怒之下将他们杀死,才弄成这个样子。”
“你破了琵琶骨,既伤了他们,也伤了自己。”段天皓苍老的眉宇间掠过一丝痛惜。“阳儿,你母亲她……”
“母亲她受了点轻伤,正在里面休息。”唐朔阳将另半边虚掩的门推开,正望见韩少缨站在庙宇的中央——一阵风过,她的长裙却迎风舞动,上面斑斑驳驳的污迹也好似鲜活了起来。她本是个极为美艳的女子,此时,银白的月光透过敞开的门扉,恰恰笼罩在她饱满的面颊上。她扬眉一笑,清冷的月光随着她的笑容散发出一股冷艳的魅惑。
当在场的所有人都为她的美丽所摄的时候,她的衣袂骤然起伏,一柄短刀自袖口滑出,直入胸口!天地间再也没有一丝声响,众人的呼吸皆为之一窒,鲜血喷涌而出,顺着衣袂滑下,好似无数道晚霞倒挂而出。
“娘!”唐朔阳的吼声哑裂,无尽的撕心裂肺的悲恸在那一声吼中便骤然决堤。那一刻,他受伤的双脚没有再羁绊他,他以平生所极的最快的速度飞速地奔向韩少缨,跪倒在她跟前。“娘!你在做什么!做什么!”今天,他才刚找回了久违的兄弟之情,才刚摒弃了他们母子间这么多年的嫌隙,她却在他打算重尽孝道的那一刻,猝然撒手人寰。“为什么?娘!为什么?你不是告诉阳儿,一切都已经过去,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的吗?阳儿还打算带您游览名山大川,打算带您去您与爹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娘,你骗我,你骗我……”
“阳儿,你有这个心,娘就已经很开心了……”韩少缨气息奄奄,只将头埋进唐朔阳的怀里,仿佛是在汲取她即将散失的温度。
“娘……我们已经没事了,已经没事了……你为什么还这么傻!有段爷爷和我,我们不会让人伤害你!不会的,不会的……”曾经因孤闭而干涸的心,此刻却被悲痛欲绝的泪水浸润着——为什么老天待他这么不公平!多少年的猜忌与孤僻,让他只能趴在窗上看着别家的孩子在母亲怀里撒娇,看着别家的孩子在母亲的怀里入睡……可是今天,当他们母子不顾惜自己而为对方乞求活命的时候,他就知道,那份只属于寻常母子的亲密与信任,从来就没有消失过——在唐家堡里见惯了手足相残,甚至亲女弑父,而他们心灵最深处的柔软却从来都没有散失。
“娘……娘……”他嘤嘤哭泣,像个迷失的孩子,守不住母亲一点一滴正在散失的温暖。
“阳儿,答应娘,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她在他耳边低声呢喃,继而飞快地塞给他一块撕下的裙摆。唐朔阳一怔,只缓缓将裙摆握在掌中。“段伯伯……”韩少缨见段天皓已经半跪在他们面前,神色惊惧而哀痛,只沉沉望着他们不言。“段伯伯,缨儿对不起您,更对不起父亲……做下这种罪大恶极的事,缨儿无脸面再苟活于世。”
“傻孩子,你何曾这样看不开……”段天皓喃喃地叹息。
“您从小教导缨儿,如今缨儿不肖,没有脸面再和您说什么。只是……”她悲戚地握住唐朔阳的手,哀声道:“可怜阳儿孤苦无依……您能不能答应缨儿最后也是唯一一个请求?”
“你放心,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一定会护阳儿周全!”
“如此,缨儿也无憾了……”她娇艳的容颜渐渐失去血色,明明不甘心松手,可是握着唐朔阳的手却依旧难以自制地瘫软下来——累,真的很累,眼前似乎出现了唐昀清俊挺拔的身影,这么多年了,他在向她微微招手时,还是会不经意地扬起唇角……
唐朔阳已经停止了哭泣,神情木然地将她的手一个劲儿地捂在胸前,好像这样便可维持她的体温,延续她的生命。
段天皓步履蹒跚地起身,跪倒在黑马上的唐朔风面前,悲声道:“事已至此,韩少缨已经承担了她应有的罪责,老夫恳请盟主念在兄弟之情上,不要降罪于朔阳!”
什么叫以死相拼?或许先前不明白韩少缨为何想不开,可这一刻,唐朔阳终于明白了——他们母子二人早已无法保全,她是在用自己的生命来换取段天皓的一个承诺,换取他的周全——是啊,事已至此,生命的消逝注定是个无法挽回的过程。这样做,是不是将人逼到了绝境,叫他们不得不放手放过我呢?
杨沐不忍再见庙内的情景,只是抬头,用无声的目光冷冷质问着唐朔风。
“就依祖父的意思。”他一挥手,回身勒马而去。
一轮皓月当空,清辉如雪,今夜,又照尽了人世间多少凄凉?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