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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河狮争闲气风波暗涌 稚女入宅门童言可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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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月英揭开马车的帘子一角,看见天微微的泛着蟹壳青,天际一线是荔肉白,知道天是要亮了。马车在安静的道路上向前驶着,化雪天气的空气阴冷侵人,洁舲缩手缩脚地扒在母亲的怀里,马车沉重的颠簸声有些像小孩子酣睡时的磨牙声,听得洁舲昏昏欲睡。沈月英用旧棉袄的阔袖子捂住洁舲裸露在外冻得冰凉的脸,洁舲睡梦中的呼吸很快便温暖地洇湿了袖口,温度重重叠叠覆上她的手掌,她感到胸膛里那颗上上下下彷徨无依的心得到一个收容之地。
天愈来愈亮,推着水车的、熬糖粥的、背着青枣、灯笼橘等各色果子的小贩都进了城,街上开始有了人声。也不知过了几街几巷,走了多久,车身一顿,那轿夫掀开车帘子,响快地喊道:“到了!”
沈月英伸手拍了拍洁舲的背,洁舲惺忪地睁开眼,只见面前赫然坐落的是一扇朱红色的富丽大门,鸦青漆钉铜门环沉沉地扣在大门上,凛然生威,将一切与之格格不入的仓皇拒之门外。乌棱棱的檐角在清晨的雾数中遁了形,凉薄的高墙在昨夜的深宵中失了守。
洁舲不知怎的,忽然害怕起来,四只手脚死死扒住轿门,凭沈月英怎么叫,就是不肯下来。
沈月英抓了她肩膀就往外拉,大声道:“你怕什么?你的爹老子就在这里,谁吃了你不成?”
洁舲扒得更紧,嘟囔道:“我不下来,死也不下来,翠姐姐说了,城里的大房子里只住着两样东西,不是财主就是伥鬼,这样大的房子,我从没见过,里面定是装着老虎和恶鬼。”越说越害怕,打了个寒噤。
沈月英听了这通幼稚话,忍笑骂道:“胡说!翠丫头不过逗你好玩,你就当真了。我问你,你翠姐姐到过城里的大房子没有?她既没有到过,岂不全是些放屁的话。我告诉你,你爹他是个体体面面的好官,是给老百姓办好事的,可不是话本里仗势欺人凶横霸道的恶财主。小孩子不许乱说话,你爹知道自己亲闺女回来了,欢喜得不得了,现下买了成堆的糖果糕饼放在家里哩!有松子糖,桂花糖,冬瓜糖……不去见爹可就吃不着啦。”
一番话将洁舲肚里的馋虫说得蠢蠢欲动,犹犹豫豫地松开了手脚,任母亲将她抱了下来。洁舲一落地,立即将沈月英的衣角攥得紧紧的。
沈月英径牵着她往前走,洁舲感觉到母亲的手有些发抖,将母亲的手捏了捏,仰着头问道:“妈,你是不是也害怕这里面的鬼?不要紧的,鬼只好吃细皮嫩肉的娃娃,妈这样年纪的人,肉早就老了,鬼要吃也是先吃我,鬼吃了我,就不会吃妈了。”
早有几个家丁在大门外等候,见她母女二人到了,给她母女二人打个了恭,便拉开了大门,门内出来一个模样乖巧体面的丫头,上身是月白对襟短袄子,下身是鸦青色长管裤子,雪敷一样的脸蛋,温柔甜净,观之可亲。
那姑娘笑意盈盈,三步作两步上前来,招呼道:“三姨太太快请进来,老爷,大太太,二太太,还有哥儿姐儿都在堂屋里等着呢!”说罢了又瞧着洁舲笑道:“这就是四小姐罢,长得多么俏皮!姨太太快请带进去教老爷看看。”
洁舲感到奇怪,心想:“这瞧着分明是个人,可不像个女鬼。”但终究有些不放心:“那也不一定,也许她道行高深,鬼气不露呢。”
沈月英对那丫鬟仓促笑笑,掸了掸衣服,携了洁舲就往里走。
陈府是一座既深且阔的中式大宅院,进门迎面便是一道巨大的八字形的青绿影壁,上刻着瑞鸟祥云等吉祥图案,影壁连着的是两座抄手游廊,游廊上铺着整齐的青瓦,与垂花门相衔接。再往两边就是厢房和正房了。只见每间房顶下都雕梁画栋,精彩纷呈。教沈月英看得不住咋舌。走廊外处处栽着四君子,摆放着太湖石,院中央的腊梅树底下落了一地的薄柿色和蛋壳黄,散发着浮移的清寒香气。
那丫鬟带着她们一路穿穿绕绕,好一会儿才绕到了中堂。
沈月英一路神思恍惚,心中胡思乱想:老爷从前跟我说过他这位夫人是名士之女,他对太太是又敬又怕,但不知这个太太是生得怎么个模样?倘或她美似天仙……不,不可能,一个女人要是美似天仙,做丈夫的还会去窑子里找姑娘么?但倘或她丑如夜叉……那……那老爷岂不是太可怜些?且不管这些,凭她长什么样,比不过我沈月英去,我沈月英从小到大姑娘媳妇见过不少,可还没有遇着一个脸蛋身段赛过我的嘞。不知太太好不好相与,若是好相与,那是再好不过了,倘若不好相与……唉,少不得我忍耐些便是了。一个窑姐儿,人家正房太太肯允许做丈夫的讨回家来,已经是天大的宽容,还能够再贪求别的吗?
中堂里暖和非常,挨挨挤挤坐了一堆人,洁舲一进门,出息便矮了,直往沈月英身后躲,沈月英乍一看见这一堂子的人也不由得有些慌了手脚,面上不动声色,心里直骂洁舲这丫头没出息。
刚才那小丫鬟走上来牵了洁舲的手就径直到人前去,笑道:“老爷,三姨太太和四小姐接回来了。”
被称作老爷的男人端坐在上首正中央的一张黑檀木椅子上,见到沈月英,眼睛便微湿了,有种说欲说还休的神情。沈月英教他这么一瞧,眼圈儿也红了,低声唤了声老爷。
洁舲细细端详起这个爹,见他一张四方面孔,鼻若悬胆,一对眼睛很有些精神,印堂红润,眼角嘴角都有褶子,下巴上一副美须髯。瞧起来像年画里的天神武将,威武极了,俨然是一副公正廉洁的青天大老爷派头。洁舲暗暗放了心:那些说书先生嘴里和话本里那些可恶的地主没一个不是贼眉鼠眼,猥琐痞吝的,跟我这个莫名其妙多出来的爹相貌可大不相同,想来妈说的话不错,我爹定是个人品高明的好官了。
陈大老爷的右手边端端正正坐着一位身材娇小的妇人,看得出有些年纪了,双鬓有几根白发,五官并无什么出众之处,但脸色红润,保养得极好,有种倨傲的书卷气,一见便知是位教养出众的贵妇人。她打量着沈月英母女,脸上挂着温文而叵测的微笑,轻声道:“这就是沈姑娘了,真是难得的标志人物,难怪宏飞时时记挂在心,一刻不忘。”说罢又牵起了洁舲的手,细细端详一番,笑道:“好清秀伶俐的一张脸孔,跟沈妹妹倒是极像,”又斜着眼向大老爷陈宏飞的脸上逡巡一圈,“只看不出有哪些儿像宏飞,兴许再大些就看得出了。”
陈宏飞的脸登时黑了。
沈月英脸涨得通红,她心中升腾起熊熊怒火,恨不得扑上去撕去她的一张嘴,抓破她那张貌不惊人的脸。脚下却动弹不得,没法子!谁叫人家是名门闺秀,自己是风尘女子!谁叫人家是明媒正娶,自己是露水夫妻!谁叫人家的孩子是嫡生的宁馨儿,自己的闺女是情妇养的野丫头!沈月英感到羞愧难当,一阵面红耳辣,仿佛连自己这副引以为傲的好皮囊都卑贱不堪极了,好像她生得越是好,教她抬不起头。而太太呢,连鬓边的白发和眼角的褶皱都是高贵优雅的。
洁舲给太太的手一碰到,就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忙缩回手,退后几步,心中暗叫不好:啊唷,这女人说话凉嘶嘶的,手又这样冷!不是女鬼就是妖婆了!
陈太太低头见洁舲目光惊恐,身子发抖,目光在洁舲身上逡巡一回,落在洁舲因不够长而露出半截脚腕的裤子上,淡淡地道:“这样冷的天,怎么还露着脚脖子呢?瞧瞧,都冻得发抖了,沈妹妹入冬了也该给孩子做几件衣裳穿,正长个子呢,这样可不行。皎龙,回头给你四妹妹在绸缎庄挑几件好点的衣料子做几身新衣裳。瞧这孩子,细拎拎的,一把捏得紧,可怜得来。”
叫皎龙的是一位年轻的时髦女子,坐在离太太最近的位子,穿着茶白色西洋样式的衣裳,袖口钉缝着精致的长型蕾丝荷叶花边,腕边仿佛盛开了一支纯洁的山茶花,时髦的长卷发梳成了罗马卷。一眼瞧过去像西洋油画里的女郎。漂亮是漂亮,只是太张扬些。她嘴上答应着,脸上的表情极是冷淡。
陈宏飞蹲下来揉了揉洁舲的脑袋,怜爱道:“闺女,你叫什么名字?”
洁舲往旁边一躲,抱着母亲嘻笑道:“你请我吃糖,我就告诉你。”
陈宏飞一怔,哈哈大笑,对将她们引进来的那丫鬟道:“桂香,去拿些糖果糕饼来。”那叫做桂香的小丫头笑应一声,忙出堂屋去了。
沈月英抬头轻声道:“孩子叫洁舲。洁白的洁,舟字旁的舲。”
陈宏飞摸了摸胡须,微笑道:“好名字,难为你想来,不枉从前教你习书认字了。”
陈宏飞又牵起沈月英和洁舲的手,将这一大家子给母女二人一一介绍了。
二姨太是一位身量芊芊,容色姣好的美妇人,一身深竹月色高开叉旗袍,披一件毛茸茸的鸦色貂裘,身体歪歪地靠在软枕上,似乎有些孱弱不胜之意,态度倒很是温柔和气。大姐皎龙正是那位西式的时髦女子。二哥澈龙也是太太的孩子,相貌堂堂,头发后拢,梳得一丝不苟,只是眉眼间有些轻佻浮浪之气。三哥纹龙则是二姨太的孩子,细皮白面,慵柔斯文,像个小姑娘,脸上的表情永远似笑非笑,带着谑弄的样子。母女二人一一见过了。
洁舲撇撇嘴,脸颊上凹出一对浅浅的梨涡,她和母亲天还不亮就从城外坐了轿子往城里赶,此刻肚子已经饿得紧,只盼着赶紧认完了亲了事,好教吃点东西填填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