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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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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敢贸然抬头,低垂的眼眸中正好望见一抹魏紫色绣团花纹的裙摆。
年轻女子显然不会用这样厚重暗沉的颜色,也很难撑起来。这条裙子的主人,想必就是那位老夫人了。
果然,很快香薷就感觉自己发顶落下一道锐利的视线。
随之而来的,还有两侧投来的各种意味不明的目光,集中在她身上。
她搭在腰间的指尖忍不住缓缓攥紧,一时间微微提了心。
香薷确是小地方来的人,却并非傻子,感受得出那些目光里,抱有善意者只有二人。
也许是位尊者许久未说话,让她也只能感受着那些目光,从其中分辨出了一道。
却是轻轻浅浅,像是一片树叶落于平静的水面上,微微荡开些许涟漪一般,不带什么痕迹。
在那些蕴含着各种情绪的目光里,显得格外清泠泠。
她忍不住,微微朝那道目光看来的方向扫去。
却只匆匆看见一抹月白色的衣摆,未来得及瞧仔细,便听见上首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
“抬起头来。”
显然是和自己说话,香薷的心口紧了紧,缓缓抬头。
她对上一位老妇人满是皱褶的脸,对方神色平静,眼眸却如春雨般阴冷。香薷听见,随着她抬头,厅堂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吸气声。
少女不明所以,只得乖觉地看着老夫人,任由她如蛇般冰凉的目光从自己周身滑过,惹得她心底轻微颤栗。
老夫人端详了她紧绷着的小脸半晌,忽地弯起唇角,轻笑了一声,点评道:“倒是……有几分像你婆婆,秦姨娘。”
香薷知道她口中的秦姨娘是谁。母亲曾与她提起过外祖家的亲人,这位姨娘秦氏是老靖国公的爱妾。
一般来说,至多只能说是妾室,妾字前头添上一个“爱”字,便表露了她不同寻常的受宠程度。
但对于嫡妻来说,这自然就算不得什么好事了。
香薷心里胡乱地想着一些母亲曾告诉过她的陈年旧事,温氏已经从善如流地接了话:“我瞧着,却是更像姐姐一些。”
此处的“姐姐”,自然便是指的香薷亲母了。
老夫人掀起眼皮,不轻不重地瞥了温氏一眼,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一名穿着桃粉色罗衫的丫鬟上前,奉上一盏清茶。老夫人双手端起来,揭开瓷盖,有热气飘出,氤氲了她半张面容。
老夫人慢条斯理地吹着茶水上浮起的茶沫子,仿佛忘了香薷还站在她跟前似的。
温氏手里捏着的罗帕微微攥紧,眼眸微动,捏着帕子掩了掩唇,低不可闻地轻咳了一声。
坐于右侧第二把楠木镌云纹交椅上的少女穿了一身杏色绣兰花纹缎面裙,青丝绾作云髻,髻边簪了一对金镶玛瑙流云钗,眉眼如画,神色活泼。
她启唇笑着夸赞道:“香薷表妹生得真是漂亮,都说江南水土养美人,早知便让母亲把我生在江南了。”
这话自然是玩笑,不过有了这一句风趣的玩笑,温氏便也顺势开玩笑道:“有你表妹来了,你多同她来往,说不定也能沾到些美人味儿,改改你那闹腾的脾性。”
那少女也不见生气,掩唇笑了笑。
香薷转眼看过去,对方弯着眉眼,朝她眨了两下,很是机灵的模样。
她就知道,这是舅母所生之女殷茹,听说从小便是个聪敏伶俐的。
人家替她解了围,她也少不得勾起唇角,朝对方浅浅一笑。
正要收回目光时,却不小心和坐在殷茹旁侧的少女对上。那少女眉眼娇蛮,挑剔地盯着她看。
香薷垂下眼睫,只当未曾看见。
她在来的路上,是背过族谱的。靖国公府里只有两位姑娘,一位是三房的五姑娘殷茹,还有一位便是二房的三姑娘殷昭了。
大房唯有一子,二房一子一女,三房亦是一子一女。
虽说外人瞧着都是一家子,但其实只有大房和二房里嫡出,三房为庶。
像是有一条看不见的线,将三房的人和其他两房隔绝起来。
厅堂里的气氛稍好了一些,温氏便转向香薷,轻声道:“上回来信,不是说亲手做了点心作为见面礼么?就给了吧,是你的一片心意。”
少女轻轻点了点头,虽有些怯,但还是唤商陆取来。
事实上,香薷早在苏州府邸的时候,便已经把糕点做好了,一份一份地打包起来。
商陆手脚利落地把东西取了来,是用油纸包好的两只巴掌大小的糕点。不多,香薷想他们大抵也不缺这吃食,只是聊表心意罢了。
“是莲子酥。用新鲜的莲子做的,”她一边亲手将糕点递给众人,一边温声解释道,“把莲子蒸熟,苦芯去掉,压碎捣烂,再加入蜂蜜,用嫩茶叶尖泡出来的水熬煮,做成糕状便可。”
这一番话说完,正好来到一位穿着绀青色缎面衫的少年郎君跟前。
她伸出手,将油纸包递给他。对方眉眼弯弯地笑起来,眼眸和殷茹颇有几分相似,笑道:“表妹心灵手巧。”
他言语柔和,态度也让人如沐春风,拿捏着分寸。香薷便知道是和殷茹一母同胞的四表兄殷越了。
她心口处不由得涌起一股暖意,抿唇冲对方笑了一下。
接着便是殷茹,她笑嘻嘻地收下了,还拉着香薷说要跟她学怎么做。
有她插科打诨,香薷心里的紧张也减轻了些。
“三表姐,给你。”
将油纸包递给眉眼娇蛮的少女的时候,语气不免软和了下来,低声开口。
殷昭穿了一条石榴红色刺绣缎面裙,裙摆上绣着深深浅浅的金色纹路,在室内也熠熠生辉,衬托得她眉眼傲慢,周身贵气。
殷昭的目光从面前少女的一张芙蓉面上扫过,越看越不顺眼,冷淡地唤了一声:“莺啼。”
她身后侍立的粉衣婢女应了一声是,绕到前头来,伸手将香薷手里的油纸包拿了过去。
她的力气不小,是直接扯过去的,连个眼神也未曾和香薷对上。
香薷的眉眼未动,只是低垂下眸子,双手拢在宽大的袖口里,轻轻地揉了几下手腕处的红痕。
少女的肌肤娇嫩,那丫鬟又不客气,不小心划到了她的腕子。
下一个……她莲步轻移,来到了最后一人面前。
本该从大表兄开始送的,但他坐得偏僻,离众人有些距离。
因此,香薷的指尖,最后才递到他面前。
“大表兄……”
她低着眼眸,只看着对方月白色的衣摆,仿若谪仙般不被世俗所浸染。
原来方才是大表兄……
香薷在家时,听母亲说起过这位大表兄。
听说他幼时便进宫做了太子的伴读,年少时中国三元及第,又生得俊美非凡,游街时惹得少女们春心萌动,从此便成为了京城中各家贵女心中数一数二的贵婿人选。
不过他本人似乎无心情爱,仕途顺畅,如今掌管着整个刑部。
而今年才……二十一岁。
这种人物,和她这样的千里迢迢投奔舅舅的落魄表亲,当然是天差地别。
她站在他跟前,都不敢大着胆子看他,只敢偷偷瞧。
男人哪怕是坐着,也能看得出来身材颀长且高大,宽肩窄腰,一身月白色罗衫是极为简单的样式,一条银质白玉腰带勾勒出他强劲的腰腹曲线。
人都说“人要衣装,佛要金装”,这句话放在他身上却是不大合适。
他眉眼清俊,面如冠玉,不必衣饰,人的目光便只会被其出众的容貌所吸引。
只是平静地坐在椅子上,抬起一双桃花眼眸,眸光泠然,便已显出凌人的气势来。
香薷的话音刚落,就听见旁边的殷昭一声嗤笑。
她转过眼眸,看见殷昭拿罗帕掩住红唇,娇笑道:“表妹,你初来乍到不知晓,大堂兄可是从来不吃这些来历不明的吃食的……”
这话还算是委婉了,她身侧的丫鬟莺啼也掩唇笑着讥讽道:“是呀,表姑娘想拿这种小恩小惠讨好大少爷,只怕是打错了主意。”
话里一句“来历不明”,几乎刺得少女指尖颤了颤,微微把手收回了些许。
她虽是笑着的,这话却尖利无比。
这是她做得……怎么会是来历不明?而且,讨好?她们这样说,仿佛……仿佛香薷怀揣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似的。
这样想着,她便觉心口酸涩得要命,眼尾也不由得染上一抹绯色。
殷昭的话不管怎么解释,最后都可以归纳为一个字——“脏”。
他们……觉得自己脏。
少女低眸,拿着油纸包的指尖不由得缓慢缩紧。
男人低眸,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她动作间露出来的那段雪白的皓腕处。
本是不染纤尘的雪色,极为动人,却偏偏染上了一道红痕。未曾破坏这美感,反而给她增添了一分如同琉璃般易碎的错觉。
他的眼眸微微一恍,下一秒便移开了视线,落在她的脸上。
少女拥有一张娇艳欲滴的小脸,如同枝头一朵才绽开的梨花,雪白脆弱,我见犹怜。
不过他眼下瞧着,比方才进门时越发的雪白了。
仿佛下一秒便要被风吹得悄无声息地坠落于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