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沾灰》无袖添墨

31、哪里来的岁月静好

　　“龙军，快起床，不然赶不上升旗仪式了。 ” 火龙果的助理第三次来敲门，前两次预演只是把他从沉睡状态拉到浅睡和初醒，这次是真敲，敲击的力度和长度都有不罢休的意思。

　　“我知道了，再睡五分钟行不行？ ”

　　“一分钟都不行，你不开门，我不走。 ” 助理不依不饶。

　　在以往，睡到自然醒是火龙果的常态，谁也不会在11点钟之前找他。这里说的以往，当然是指成名之后到现在这段时间，在爬坡的那些年，在没有坡可以爬的那些年，他也是自然醒，六点钟不到就得自己起来喂猪、喂鸡、喂鸭、挑水、做饭……农活不像流水线的标准作业，有就做，多就多做，少就少做。农活没有多和少之分，像抽丝，牵一出十，牵十成百，不绝如缕，永远做不完，做完就是永远。说来也怪，那时候更加缺觉，但到点就醒，躺下就睡。自从来到大城市，自从离开了那样的生活，火龙果的生物钟自然也调整到新的生活方式中，每天不睡个昏天黑地，就像欠了睡眠大神什么债一样。

　　“五分钟时间不够的啦。 ” 火龙果不情愿地从被窝爬起。

　　“怎么不够？ ”

　　“我就是画个简妆也要十五分钟好不好？总要洗个澡嘛。 ”

　　“今天你还装什么装？赶紧的，别再磨蹭。 ”助理不依不饶。

　　经这么一提醒，火龙果才意识到，今天是代表公司向自己的母校“梦想腾飞”小学捐资助学的日子，而不是上直播间。他自己伸了一下舌头，指头敲敲脑袋，打开了门， “那就一分钟，一分钟就好，不化不妆。”

　　七点半钟，火龙果已经在“梦想腾飞”小学简陋的操场上，素面朝天地和同学们一起对着国旗站立敬礼了。这样的仪式仿佛就在昨天，操场上那些稚气活泼的少年，不就是曾经的自己？在庄严的国歌声中，他心里的百感交集直接变成眼眶中的湿润。

　　接下去是相关领导讲话，随后火龙果也上台，作为学校曾经的一员、并在大城市干出了成绩的卓越校友，向台下的弟弟妹妹们传递着梦想和希望。在思考写这个发言稿的时候，助理特别提醒他，谈梦想和努力就好，别谈运气，梦想面前人人平等，运气则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那是有专利的，学不来，也教不会的。将手中的二十万支票交给校长，火龙果心中涌起的是真诚的自豪，因为其中也有他自己的五万元。

　　他在祖父母家，也是自己曾经的家中住了两天，那里没有网络，手机信号也不是太好，他反而落得自在，两天下来，那些迫切的策划案，那些千花万树的产品，那些千百万涌动的粉丝统统隐去。他在老屋背后的池塘边静静地坐着，池中偶尔有鱼翻身，将池塘皱起，然后又归宁静。他想，就在这时候，在世界的另一头，有人刚刚发了一个弹幕，有人刚刚下了一个冲动的单，有人正好把一个快递放到某个驿站，有人因为没有收到货，正着急上火地向商家投诉，就在这时候，又一条鱼，或者干脆就是刚才那条，再次翻身出水，再次打破宁静；果园中，一个熟透的苹果落了下来，身边，正在土里翻找食物的鸡被吓了一跳，它哼哼了一声，谁也听不懂。万物归位，万物不可越界。

　　如果不是尚媛媛打了三次电话过来，火龙果还会在老家再待一天。三次电话，其实通话时间加起来都不到十分钟，就是因为信号差，说不了两句，两人就在“你听得到我吧……我听得见你……我又听不到你了……你说什么？……不是这句，这句我听到的，是上句 ”中反反复复，最后只好挂电话；发一条微信，那进度条也是转啊转的，半天出不去。

　　尚媛媛在上个月就把个人的直播间关了，树大招风，自己这棵树还不是一般的大，招来的已经不是一般的风，而是妖风阵阵了。先是在公司里听到跟自己有关的传闻---总有跟自己关系密切的同事会来传递消息，接着，经人指点，她在一个揭秘各种公司八卦、娱乐八卦的公众号上发现了一系列的文章，什么水蛇腰、千与千寻公司等等，稍微对一下号，就能发现自己的影子。这一看不打紧，差点看得自己胃下垂。这是谁在下我的烂药？这是谁了解我这么深？有时候，她会在格子间中突然抬起头来，看看周围忙碌的同事，到底是他们中的哪个？张立辉？有可能，因为在评论区的某处，居然有人点出要大家去挖一挖九稳公司的往事，说那里有大瓜可以吃，然后就消隐了。但是，自己开直播的事情，他张立辉应该不知道啊？就算有人看到了告诉他，那么自己众筹讨饭的事情，他张立辉是无论如何不该知道的。再说了，钱我也给你了，朝死里整我，至于吗？罗婕思？她也不会知道什么啊，她不过就是个神神叨叨、人畜无害的人，名利心也没那么重，她最多就是喜欢交头接耳、东打西听、喜欢八卦又没法制造八卦的女人，我对她也构不成什么威胁啊？她搞我能得到什么好处？龚艳萍？龚艳萍故意不提拔我，压制我，同样作为黄希明的女人而嫉妒我，她有这个动机，但是她的信息渠道有限啊，再说了，她要恨谁，也该先恨李南国而不是我啊。李南国？李南国可能性最大，他三教九流的人认识不少，捕个风、捉个影不是什么难事，龚艳萍和房一间的秘密生意不就是被他最早发现的吗？而且我挤兑他上位的仇，他是不会忘记的，这次他杀回马枪，我本来就是他要收拾的对象，他现在只是投鼠忌器罢了……会不会是他们哪几个联手干的？不是没有可能。

　　这些十万个为什么，问得尚媛媛好累。大办公区域里面，同事们要么低头做事，要么相互交谈，一派认真而繁忙的样子；会议室里，有人挥斥方遒地讲，有人洗耳恭听地接；独立的办公室里，有人在电话上神色凝重，有人在电脑上奋手疾敲，有人在指着另外的人疾言厉色。

　　你们这些小鱼小虾啊！在公司巨大的胃里正正经经地尔虞我诈的小鱼小虾啊！你们不过是人质，被老板架在一艘名叫“事业”的船上，被告知在要这条船上实现人生的价值，其实不过是把你们彼此最黑暗的特质给压榨出来。在这个胃里，所有鱼虾都要经过胃酸的冲刷，经得起冲刷的变得百毒不侵，继而金刚不倒、变形不败；经不起冲刷的早已经成为渣滓或浮沫，在胃里飘荡，或直接送入排泄器官被永远排除。在公司胃里，没有对错，只有成败，你只要沾上这胃液，你就不再是你，你就不可能无辜。离开这胃，换去另一个可不可以？想到这里，尚媛媛不禁苦笑一下，原以为九稳公司可以长久的稳定，原以为万家万有可以万无一失，结果，它们的区别不过是大胃和小胃的区别。在不同的胃之间跳来跳去，如果你不懂胃里生存的法则，再怎么跳，最后都只有进入排泄器官一条道。

　　更可怕的是，今天早上李南国一来就把她叫到办公室，详详细细地问起飞传快推公司返佣的事情来。她回想起龚艳萍走之前也问过她，但龚艳萍出局之后，她以为这事儿就过去了，没想到李南国一来就盯上这个定时炸弹。李南国拿出的业内普遍做法，表明自己已经清楚行规，尚媛媛顿时慌了神，她知道就算龚艳萍可以糊弄过去，在李南国这样的老江湖面前是无论如何糊弄不过去的，只好马上编故事，说本来是有返佣的，但之前就跟飞传快推公司协商好，将返佣的部分再返回到一个双方公司共同的基金中，然后以双方的名义捐给山区的学校，这样宣传出去，也可以进一步提升公司的形象。李南国接受了这个说法，但同时以自己之前没有分管这个领域为由，不熟悉双方合作的全部细节，要求尚媛媛安排跟飞传快推公司的负责人尽快见个面。

　　眼见地平线上汹涌的潮水涌来，尚媛媛治丝益棼，心急火燎，必须马上跟火龙果商量，而火龙果却在桃花源中入定、参禅，大有归去来兮，悠游岁月的闲情。在第三次与尚媛媛的电话中，他总算急她所急了，总算把自己的脚放在她的鞋里了，于是，池塘里的鱼跳与不跳，已经不再他的关心之中。走前的晚餐，祖父母依依不舍地，坚持要弄好多菜，火龙果找来渔网，捞起了一条大的，不知道是不是喜欢清吉平安的那条，反正它个大、肉紧、纯天然，然后又将之前被苹果惊扰的那只公鸡拎过来一刀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