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旦逢吉日，未遇良辰》半支桃李

57、预料之中预料之外

　　欧阳韶自那日回到卞阳之后的三天，就一直在揽桑神殿从未出去过。
　　镂金雕花，浮刻镶缕。
　　欧阳韶置身在这再繁华不过的大殿中，他所站的寝阁周围没有任何人，天光渐晚，阳收余晖。
　　随着天光收拢后周围一切仿佛都沉寂了下来，连白日里漂浮在空中的尘灰都寻到了落脚之地。
　　欧阳韶没有让人点灯，他坐到窗边，从光源乍泄千百里，坐到了云卷云舒待月明。
　　他将窗边那盏小烛点亮，可周围还是一片黑。
　　那小盏光源独独将欧阳韶那张惨白无血色却俊美异常的脸在黑暗深渊中显现出来，它发着微弱的光。
　　在窗外似有似无的柔风下，火焰像荒原中被风拂过的独草左右摇摆，伴随微风下来的，就是院中某种不知名的树叶飘然落下，落在那小株扶桑的旁边。
　　看着眼前这寂寥模样，欧阳韶脑中突然只想起前人的一句:落叶他乡树，寒灯独夜人。
　　人人皆有亲，唯他没有，少时人人喊杀，而想让自己好好活着的人早就已经没有了。
　　除了乳母和父亲外，没有一个人为自己说话。
　　可那两人都去得早，命都给了自己，换命，将别人之命换自己之寿，所以自己的命早已经不是自己的，其实在三岁那年，自己早该死了。
　　可既然靠着别人的命活了下来，又怎能不报先年之恨呢。
　　本来靠着父亲的命，自己也只能到七岁左右。
　　可七岁时突然遇到一个人，她的绚烂远远超过那盛开的扶桑，人都说世人之中，唯她命格最好，举世无双，不可多得。
　　而就在那时，自己瞧瞧行了个夺运之法，靠着那人运数活了七年，最终在那人死灰之际，就将那人的命格换了过来，此后身上，又多背了一条命。
　　想到那人知晓一切后的那种死灰般的坦然，欧阳韶越来越感觉，那种坦然离自己好像越来越近。
　　曾经根据药师的说法布局好了一切，可等真正要实现的时候，心中有突然生起一种无力感，这种无力来自于厌倦，来自于无奈，来自于无牵无挂。

　　斜阳殿内
　　在那一夜风雨过后，那株红枫变成了枯干，通天的树枝上一片红叶都没有，地上的一片红也被清理了一片不剩，往常那耀眼的朱红没有了，昔日树上绑的秋千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被撤了不知踪迹，只剩下那枯枝撑举着天。
　　那枯枝下，那根青藤依旧，只是，它爬上了枝丫上，但没有叶。
　　殿门外霞光抬着一片红缕在外求见，进门之后才晓原来是喜服。
　　在千寻看来，所有喜服都没什么太大差别，没有多看。
　　只是那冠确实是有些不同，像是由某种鸟围成的一圈，千寻走近一看，又是玄鸟，每一只，翼首相连，金光灿灿。
　　玄鸟远去，念旧归家。
　　“这是赵大人命人制的，就是不知小姐满意否？”霞光低着头道。
　　千寻用手轻拂着那鸟身，“赵大人有心了，”
　　“这是……时候到了，不是还有几天吗？”
　　霞光回到:“沪都明日迎亲的人就到了，说是从湘城到沪都路途遥远，早些出发，免误了时辰。”
　　“原是如此，你起来吧，不必一直拘礼着，明日我就要走了，霞光姑娘不必一直顾全那些礼数，”千寻平和说道。
　　霞光起身，“奴婢只是尽自身本分，小姐可有什么别的吩咐？”
　　千寻顿了顿，回头道:“明日，劳烦霞光姐姐为我梳妆，可否？”
　　霞光行礼道:“小姐抬爱，是奴婢之荣光，明日，霞光定然前来。”
　　千寻微微点头，“有劳！”
　　待霞光出殿后，千寻面对那喜服坐着，楠枫从内殿出来，见着那刺眼的一盘，他皱着眉头看向千寻，而千寻脸上也是紧蹙眉眼，长呼出一口气之后，千寻起身，“等我回来，我，去正殿。”
　　楠枫知道她这一趟是要去见上君，因此便没有在后跟随，“好。”
　　几经折回，千寻来了正殿，她极少会走到这里来，这么几年，也就前几日沪都前来下聘时来过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有，以往也没有。
　　上君所居之所不在正殿，正殿下的青石小院旁边的黑木楼才是他平日所居，路上周围做活儿的人在行礼之后就都退开了。
　　长泓尤在，绿瓦尚存，那道水道两旁建筑高低起伏，青石板上还存留着从飞瀑中窜出的水浪，在石板凹处积淀成一汪碧水，人路过踩踏时，又掀起了一小波水帘，四处飞窜。
　　伴着水声，远处高楼上不知是谁正吹着排埙，在这如雷的水声中却显悠远，千寻听着那奏律有些耳熟，渐走几步，声音渐远，千允才想起，那时湘城民间早年根据《易水歌》创的曲调《易水寒》，传闻当年黎老城主身故之时，民间用埙吹奏过，此时来听，更显寂寥。
　　埙声悠扬，千寻突然觉得脚下这片土地，即是她二十年来牵挂着的，又是她二十年来憎恨着的，她牵挂的并不是如今的山也不是如今的人，而是曾经湘城建城初期的那种执着与恒心，和平与欢跃。
　　青石板上长了些青苔，那青苔顺着水痕一路爬墙了墙缝，一条一条的横竖在木墙上。
　　上了几个青石台阶之后，千寻就看见在围城一圈的黑木楼下，就只有陆乘风一个人在那里拿着扫帚在刷刷刷地扫石板上的雨水，楼中央是一大簇长得及其茂盛的扶桑，绿叶油亮，红花刺眼。
　　眼前这黑木楼是湘城唯一一座，建筑将中间这一簇绿植围成一圈，千寻早年前曾路过一揽水芗，这楼跟那里的一模一样，而如今独独这么一座伫立在这湘城中，多少有些格格不入。
　　陆乘风将石板凹处的水扫尽后，放了扫帚，又对着中间的绿叶红花观赏起来。
　　“明天，你就要走了是吗？”观赏之余，陆乘风不禁冒出一句。
　　千寻走到楼下寻了个位置坐下，看着陆乘风背影，“上君可有什么要嘱咐的？”
　　陆乘风向着千寻这边看了一眼后便施施地朝着这边走来，边走边道:“也没什么特别要说的，我给的建议你不接受，你做的决定我又不能拦阻，既然如此，你我今日最后互敬一杯，就当结了今世这似有似无的父女情分吧！”
　　说完就从内室中拿出酒具来，往案上斟了两杯酒，陆乘风正准备举起酒杯，手还没碰到杯子，
　　“我母亲，她也喝酒吗？”千寻突然就来了这么一句，陆乘风有些防不胜防，他手楞在空中，又缩了回来。
　　原本也没坐下多久，但他此刻却还是有些坐不下，缓缓起身向着那簇扶桑走，还没有到绿植跟前，陆乘风又觉得此举有些没必要，又折过身来坐下道:“‘三春竹叶酒，一曲昆鸡弦’，我也不知道她爱不爱喝，我只知道那是她常常带着的。”
　　说完他终于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放下杯子后，他看向千寻，“为父第一次给你斟酒，你该不要驳了我的面才是。”
　　千寻闻声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陆乘风见千寻饮完了酒，站起身背对着千寻，“你不要恨我，沪都并非什么福地洞天，我现如今又要将你锁在湘城了，沪都不必去了。”
　　“哦？上君锁得住我吗？”千寻问到。
　　“你与那欧阳韶可没有做夫妻的缘分，你既中意的不是他，又为何一定要非去不可？”
　　听陆乘风语气，想他确实不知赵禾舟要她去卞阳的真正目的，但他阻止自己去卞阳的理由，让千寻多少有些难以认同。
　　“说到中意，我先前倒是中意叶楠枫，可你曾三番五次的跟他讲什么主仆之礼，身份有别又是什么意思？”
　　此时千寻的语气确实是激动了些，像是有些动怒，“现如今应下的这门亲事上君该满意才是，若说实话，是我高攀了才是。”
　　还没等陆乘风说话，千寻又道:“更何况，中不中意也没那么重要吧，上君与我母亲，当初，不也没如上君所说？”
　　听千寻说到这里陆乘风不禁心口一阵刺痛，像是生生心口上的裂伤又重新被人撕开一般，“你都听了些什么？如此胡言乱语。”
　　千寻忽然觉得此时揭开一切前程往事也没什么必要，索性话锋一转，道:“随口一提而已，上君一直反对我去卞阳，如今湘城亲都应下了，三书六礼都理好了，若是我突然不去，沪都蒸蒸日上，湘城怕有些不好交代。？”
　　陆乘风转身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这么畏畏缩缩的，以后可成不了什么大事，你只稍待城中就好，万事有本君。”
　　千寻原本就蹲在那扶桑旁，用手轻扫那红花，突然听到此处，抚着红花的手突然在空中有些不知所措。
　　也就在这时，千寻暗想:要是这句话是在十三年前听到，那该多好，只可惜现在，一切都不需要了。
　　千寻收回手放在怀中，浅笑道:“那要是，我非得去呢？”
　　陆乘风走到千寻旁边，“可是，明日，你真的走不了。”
　　“哦？父亲就那么笃定？”
　　“你刚刚的酒中，我加了长梦散，够你睡上三日了，待你醒来，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了。”
　　“你就那么不想我去卞阳？”
　　陆乘风突然面色沉重，“赵禾舟找过你，你以为你们能瞒得住我多少？”
　　千寻此时确实是有些意想不到，至少在这之前她真的以为陆乘风不会知道，谁都低估了这位湘城上君的能力，他明明知晓一切，却又让别人都以为他不知道，在防不胜防中让人有些无措。
　　“我们错了，不该小看了你。”千寻站起身来，正正与陆乘风面对面站着，“可是，父亲，你也有些小看了我。”
　　“哦？此话何来？”陆乘风抚着额头道。
　　千寻上前了一步，胸有成竹地道:“父亲难道不觉得，此时浑身正正无力，满脑昏沉的人是你自己吗？”
　　原来千寻在陆乘风先前转身的那一刹那，就调换了两杯酒的位置，想来许是血缘相连的缘故，对方一个眼神、一个多余的动作，都能让各自察觉到对方的不同。
　　陆乘风突然也如同千寻先前那样的神情，这么多年，他只失策过一件事，自那以后，他以为他能够将一切都把握在自己手中。
　　可眼前的陆千寻，就跟二十年前在自己眼前的黎焕一样让自己有些束手无策。
　　他想弥补，他想追回，他想把湘城变成黎焕最喜欢的那个湘城，他把一切都布局成黎焕最想看到的样子。
　　先前因为黎焕的任性高傲与强人所难，他恨过她，在得知黎焕不顾自身身体而剜取心头血为一揽水芗解咒时，他心里又痛苦又愧疚，心中百感交集，他不知该如何面对黎焕，正如之后的不知该如何以何种态度对待千寻，他怕千寻像她母亲那样最后放弃生的机会，所以，他想让千寻永远留在湘城，永远活着，哪怕她并不快乐。
　　伴着一阵头晕目眩，乾坤颠倒，在闭眼的那一刹那，眼前千寻的身形，又让他想起了当年那个冷若冰霜的黎焕，那个在凌云高台上红衣璨璨胜烧云、杏容绚烂胜朝阳的黎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