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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回 ...

  •   泥瓮微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

      这并不是酱菜缸,反而是一件挺不错的灵器。

      瓮壁上的符印明明灭灭,似乎在极力压制水中的鲛人。

      “它的伤……”

      育遗宗救助过很多灵兽,季湘灵见过比鲛人伤得更重的。

      不过,这次既然是花钱买,而且是买来随行护卫的,那当然还是希望挑一只既精神又壮实的灵兽。

      “鲛人体质强悍,这伤只是看着骇人,没有伤及根本,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掌柜的对鲛人的痛楚无动于衷,却怕季湘灵因此不肯掏钱。

      于是不着痕迹地推销鲛人的战力:“此鲛由五位炼气期弟子合力生擒,来之不易,若不是你一味夹缠,我可舍不得拿出来。”

      可季湘灵听了,反而更犹豫了。

      她早前听说过,金穴除了出售宗门中繁育的灵兽,偶尔也会接手一些悬赏令上的祸害。

      这鲛人既然是被修士捕捉的,可见是作乱的恶兽。

      不过,既然还活着,即便是恶兽,也是小恶。

      真正大凶大恶,伤人食人的灵兽,会被修士就地斩杀的。

      来的路上,季湘灵想过,以她的预算,可能买不到特别好的灵兽。

      可没想到是这种不好。

      同时,她又有些好奇:“他们是在哪里捉到的?南海吗?我记得那一拨掀风鼓浪的鲛人早些年已经被驱走了啊。”

      “听说是在浅水湾。”

      浅水湾!

      “那您知不知道,他们是哪一日去的?”

      “唔,没记错的话,应当是朔月那日。怎么了?”掌柜的听出季湘灵的声音有些急切。

      “那天我在浅水湾溺水,昏昏沉沉的被人救上岸。但等我清醒过来,恩公已经离开了。我打听了很久,也没找到恩公的消息。”

      季湘灵灵光一现,大胆地猜测:“救我的,会不会是其中一位师兄啊?”

      那尊泥瓮不知道犯了什么病,晃得更厉害了。

      掌柜的豁然开悟:“定是这鲛人在水底捣鬼,才被行侠好义的……”

      话音未落,缸中水柱陡然冲天而起。

      “吾命休矣!”掌柜的大惊失色,疯狂往门外跑。

      季湘灵没有退,反而迅速掐诀念咒:“天帝内秘,役使万灵。敢有拒逆,雷……咕噜……”[1]

      清水在鲛人的牵引下,往她头上一缠。

      季湘灵瞬间觉得从天灵盖砸下来一个玻璃鱼缸,把她整个头都严严实实地罩住了。

      “雷斧灭……咕噜咕噜……”

      这水还不是普通的沉浸式封住口鼻,而是带着强大的水压倒灌入七窍。

      恍惚回到了落水的那日。

      脚腕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紧紧缠住。

      一开始还能憋气去扯,结果越挣越解不开。

      从呛进第一口水开始,动作就乱了。

      手脚不成章法地乱刨乱蹬。

      眼前光影浮动。

      心肺快要炸开了。

      好像有模糊的人影向她游来。

      救命——

      季湘灵伸出手。

      那一天,是用仅剩的力气,伸向一线生机。

      而今天,是怒冲冲地一巴掌扇在鲛人脸上。

      清脆,响亮。

      好有气势的一耳光。

      鲛人好像被打懵了一瞬。

      季湘灵……季湘灵反正也看不见。

      她头顶“鱼缸”,几乎睁不开眼,周围的景色都化成模糊的色团,所以就逮着鲛人的脑袋使劲殴打。

      纯物理输出。

      掌柜的一开始见禁制失效,吓得都准备逃命了。

      结果一回头,见季湘灵一阵扑打,愣是把冒头的鲛人重新拍回了泥瓮里。

      他连忙折腕一召,唤灵猴叼来一面银镜。

      趁季湘灵歇手的空隙,掌柜的手忙脚乱地扣上银镜,相当于给泥瓮加封了一层盖子。

      清水随之退去。

      季湘灵猛地咳嗽起来。

      咳了好半天,湿淋淋的脑袋被凉风一吹,离体的魂魄好像才慢慢归位。

      只见银镜落入泥瓮中,严丝合缝地卡在瓮口下一寸处。

      这会儿的水面才真叫水平如镜呢。

      流动的符文从镜面泻下,密密匝匝地盘绕裹紧整个泥瓮。

      振颤的泥瓮彻底消停了。

      掌柜的惊疑不定地打量她:“你真的刚刚炼精化气?”

      “昂,是啊。”季湘灵蔫蔫地垂下头:“它好凶,它不喜欢我。”

      可是你一个人,就把五个人才擒住的恶鲛给拍回去了啊!

      生拍啊!

      掌柜的匪夷所思地举起自己的手比照,反正他自己是没这个力气的。

      但看这小女娃身量未足,个子矮,胳膊也细,并不像很能打的样子。

      难道这就叫乱拳打死老师傅?

      不过,他躲在后面,看得分明,季湘灵只是一时制住了鲛人,并没有念完御兽诀,这样就不算成功结契。

      “可惜了,”掌柜的真心遗憾:“你没念完口诀,最后两道手诀还用错了,不然,说不准真能降伏这恶鲛呢。”

      掌柜的也是御兽修士,对结御兽契的步骤自然熟得不能再熟了。

      至于季湘灵用错的手决,他也没多想。

      别看仙途漫漫,御兽一脉单靠这么一道御兽契为基,实则这御兽契出自昆仑仙山,艰深晦涩,哪怕在炼虚期的修士眼中,也是十分难以理解的。

      用错了就是没背熟嘛,这在新弟子身上很常见,所以结契时才需要长辈在旁掠阵。

      季湘灵撩起袖口,悄声嘀咕了一句“也不算错啦”。

      一方极袖珍的金印浮现在她手腕内侧,细节不甚清晰,依稀看出是条曲线模样。

      方才她被鲛人以水封口,心里也清楚,御兽契必然是结不成了,又因缺氧而眩晕,心神恍惚之际突发奇想,改用聘灵兽契的手决一试,居然成了。

      大约鲛人全力抵抗时,没想到季湘灵会从别的方向偷袭。

      毕竟这是她自己私下琢磨出来的,世间独一无二的契约。

      因结合了御兽契和道侣契,便参考宋朝“聘狸奴”的说法,以“聘灵兽契”为名。

      这道契约不像传统的御兽契那样霸道,仅能微弱感知双方的情绪和位置,外加一条不能彼此伤害的限制。

      原是她担心大黄稚弱,签御兽契时害怕,所以把御兽契中辖制灵兽的部分剔除了,想着先用这个,让大黄适应一下,等它长大些,再结御兽契。

      没想到大黄还没用上,倒让这条恶鲛先试水了。

      在术法方面,她常有些奇思妙想。

      只是这些改动,在正统修士眼中,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小道。

      例如经她改良后的火咒,焰心凝缩而热力不减,便于精微操控。

      她昨天兴致勃勃地举着小火苗点蜡烛时,就被凤吟驿的前辈们好一顿嘲笑。

      笑她明明能用火折子能解决的事,偏要耗费灵力去做。

      何况御兽修士的心法,终究还是要依托御兽契才能修行的。

      聘灵兽契确实没多大用处,所以她也没说出来向掌柜的显摆。

      至于结契失败的一幕,掌柜的这几天不知道看了多少遍。

      鲛人在散修中很受欢迎,但他们试过许多法子,都不能令这鲛人慑服。

      常常进来一排气宇昂昂的修士,出去一串气急败坏的跳脚落汤鸡。

      显得修士好无能,简直像特意来挨揍的。

      这回好不容易骗进来一个小孩,结果被揍得最狠,脸都憋红了。

      这笔买卖只怕又黄了。

      掌柜的想最后挣扎一下。

      他袖手望天,叹道:“罢了罢了,既然你们无缘,就走吧。反正,我原就打算炼出鲛人油,给老祖宗添灯油。”

      这当然也是一句谎话。

      请丹修的价格,可比鲛人油贵多了。

      他就是把鲛人原地噶了,也不会拿去炼油。

      但是季湘灵好像信了哎。

      她咬咬下唇,实在不忍心这只漂亮的鲛人再受伤了。

      再说,它确实很能打!

      “我买!我要买的!”季湘灵翻出钱袋,无比肉疼地叹了口气:“……我可能得连缸一块买了。”

      毕竟鲛人一出水就要盖帽。

      季湘灵一个旱鸭子,可经不起它折腾。

      掌柜的暗喜,差点压不住笑,竟还不忘捞最后一笔:“此鲛性戾难驯,你若是降伏不了,买去也无用。这样吧,我给你出个主意。

      本宗向来是由长辈出手压制住灵兽,再让小弟子同灵兽结契的。

      你再加点钱,我私下托人请一位炼神期的长老来助你。

      只要御兽契一成,就是东海龙王,也翻不出你的手掌心去。”

      季湘灵呆呆的:“可是它好像不愿意。”

      笑话,那就是个畜生,你管它愿不愿意呢?

      但看在钱的份上,掌柜的好声好气地解释:“灵兽嘛,起初或许是不乐意的,等它尝到甜头,自然就知道感恩了。”

      季湘灵原本想着,鲛人既然能打她,自然也能打敌人。

      先当个无差别攻击的炸弹用着,等慢慢感化了它再结契。

      凭她娴熟的撸猫技巧和狗饭手艺,三个月拿下吧,不可能更久了。

      但既然掌柜的这样提议了,那先婚后……不是,先办狗证再培养感情……

      好像也不错?

      最后定了正装鲛人,赠品乾坤壶,服务费炼神期长老,甚至白饶了一只小土釜。

      “……山高水远,未必时时都有适合落脚的地方。若是哪天露宿野外,能烧一锅汤,哪怕是清汤呢,总比干啃干粮舒服。”

      季湘灵还当掌柜的多体贴呢,为金穴的服务态度疯狂点赞,根本不知道这小土釜是掌柜的在凡人当铺捡漏捡来的,本来就不值钱。

      季湘灵拿了一块玉简作凭证,约定好三日后再回店里,同鲛人结契。

      到时候连壶带人一锅端走。

      掌柜的应季湘灵要求,取了一些疗伤的药粉洒进泥瓮中。

      敲敲瓮壁:“嘿,狗屎运。”

      他美滋滋地点着灵石。

      这鲛人性格刚烈,不好驾驭,本宗弟子不稀罕,翠麟园用不上,连寻常散修都嫌弃。

      本以为砸手里了,哪成想今天遇到一个冤大头。

      赚了!

      季湘灵也美滋滋地收起空瘪钱袋。

      虽然这一下花去她四年的积蓄,但就像掌柜的说的,她都进凤吟驿了,难道以后会缺钱吗?

      而且,这虽然是一大笔钱,但分摊到所有的商品上,论单价是比分开买划算的。

      值了!

      季湘灵从金穴正门走出来。

      初冬暖融融的阳光洒在她身上。

      面前是一条热闹而华贵的商街。

      各种古玩铺子、珠宝铺子、绸缎铺子鳞次栉比,宽袍大袖的公子哥儿、绮罗曳地的娇小姐款步往来。

      唯独金穴开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

      毕竟灵兽灵智虽开,但仍脱不了动物习性。

      门口不可避免地留下许多纷乱的蹄印,乱蓬蓬的羽毛、兽毛,甚至还有羊屎蛋……

      就算今天店里做成一笔大生意,基本空了一半,飘散出来的腥臊味,仍然污了其他铺子的墨香、胭脂香。

      然而城里的官宦富商,不仅不敢抗议,还表现出十分荣幸的样子。

      毕竟他们如今享受到的富贵,可以说都是灵兽带来的。

      自打三百年前御兽宗老祖横空出世,役使灵兽的修士便越来越多。

      其后成立御兽宗,更成了修仙界独树一帜的一脉,连聚窟洲这块不毛之地都被盘活了,接壤的炎洲也跟着喝汤。

      听说过去也有少数修士挑可爱的小兽当灵宠养着玩,可从没有哪个人将大量灵兽灵活地“用”起来。

      这世间御兽修士寥寥数万,但灵兽劳力可是泽被天下的,租售坐骑的翠麟园、专司送货传信的凤吟驿,哪个不是依托御兽宗发展起来的呢?

      不仅修士乐意光顾,连凡间的王公贵族也千方百计,求一头灵兽拉车,嫌寻常的骡马不够尊贵。

      或许也只有御兽宗这样的地位,才能公然把畜牧场开在最繁华的商街吧。

      季湘灵在门口站了一小会儿,提篮卖浆的贩夫看见她,连忙过来搭讪:“仙姑,今年这么早就回来啦?”

      他认得这位小仙姑,她常在翠麟园、凤吟驿打零工,年关前后总要回城里交班。

      为人亲切和软,不像其他仙人那样,眼睛长在头顶上。

      关键是,出手也阔绰。

      前几日凤吟驿放榜,听说小仙姑正式上了凤吟驿的名册。

      人逢喜事,必然更阔绰。

      贩夫殷勤地掀开提篮上的靛蓝花布,露出里面的竹筒,沁凉的水珠凝结在外壁,淡淡的甜香从封口逸散出来。

      “自家做的甘草凉水和漉梨浆,还冰着呢,您尝尝?”

      季湘灵盯着竹筒,舔了舔嘴唇,却没有如贩夫期待的那样,痛痛快快地掏钱。

      她现在浑身上下,连一个铜板也没有了!

      不过季湘灵并不觉得窘迫。

      大不了回凤吟驿混吃混住。

      等下个月接到单,手头就宽裕了。

      她虽然不买,但可以提点贩夫:“翠麟园刚买走一批灵兽,园里的马夫恐怕要忙到后半夜,未必顾得上吃饭,你带些浆水小食去那边,一定卖得动。”

      至于她自己,季湘灵打算先去御兽宗看看。

      那位好心人或许施恩不图报,但她无论如何也要当面谢谢他的。

      季湘灵一路走走停停,总算赶在日落前看见了御兽宗的山门。

      山门处照常立着两位巡山弟子,见到人影,立刻尖声高喊:“站住!什么人?”

      ……奇怪,你们哆嗦什么?

      季湘灵客客气气地施了一礼,回忆着从掌柜的那里问到的名字,说:“我是来寻人的,不知祝炎辉师兄在不在?”

      一道公鸭嗓插进来:“找他做什么?”

      季湘灵方才没留意到这人。

      那是一个青皮后生,叼着根草,歪歪斜斜地坐在树杈上。

      季湘灵闹不清他是谁,不想说的太详细,含混道:“祝师兄帮过我的忙,我是来道谢的。”

      至于究竟是不是,就等见到本人再问吧。

      巡山弟子的脊背塌下去,恭恭敬敬地汇报:“这人不是我们……不是御兽宗的弟子。”

      “哦。”青皮后生晃着脚说:“那你到这边来。”

      那边树后摆了一张长桌,青皮后生舔舔笔尖,摊开一张白卷,问:“名字。”

      又指了指一旁的古怪石块:“手放上去。”

      “……季湘灵。”季湘灵依言摸了摸石块,问:“这是什么?”

      “宝贝。”青皮后生见石块闪过白光,就卸去了敌意,朝季湘灵咧咧嘴,居然嬉皮笑脸地起了一段戏腔:“哇呀呀呀,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季湘灵:“………………”

      不是刚报过吗!

      “家住何方,何门何派?”

      季湘灵没好气地回答:“育遗宗季湘灵,现……”

      刺啦一声响,青皮后生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起来:“有失远迎,有失远迎,您千里迢迢到这边来,是来采药的?”

      季湘灵被他变脸的速度吓了一跳,莫名其妙地回瞪他。

      “炎洲育遗宗,也是御兽宗门,不是你想的那个。”

      一个男人慢慢地从树后踱出来。

      他细眼薄唇,力气都藏在衣服下面,明明是降得了烈马,举得了石锁的武人,穿起长袍却像一名孱弱的教书先生。

      “你为什么在这里?”季湘灵真的困惑了:“翠麟园才买了那么多灵兽,你不用回去照料吗?管事这么闲了吗?”

      男人开口,却不是对她说的:“你也测过了,她没有同任何灵兽结契,这样的人是不必重罚的。”

      青皮后生没了兴致,懒洋洋地跌回椅子里:“嗯,知道了,你领走吧。”

      季湘灵跳到男人面前挥手:“你听到我说话了吗?薄山青?山青哥?”

      “以后不要再提自己是育遗宗的修士了。”薄山青终于肯搭理季湘灵了。

      他替她在白卷上填入“散修”二字,然后直视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这世上,已经没有育遗宗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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