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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伤骨生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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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戚晏白一夜未睡,他冥冥中感受到了,他大限将至。
如往常一般穿一身红衣,高束着发冠,趁着天色尚早拖着愈发沉重的步子,缓缓走向神坛,那是一座高大的平台,坐落在空旷的山谷里,四周环绕着法术幻化的浮动的壁画,翠色的屏风隔断开皇宫和神坛,橙红的帷幔似乎是从天际洋洋洒洒地倾泻而下,织金的飘带在空中瑟瑟地舞着。
戚晏白跃上神坛,坐在边缘,此时天色已经不在绯红,太阳升起来了。
一振金黄的微光闪烁起来,戚晏白的手上幻化出了一把紫檀五弦枇杷,抬手弹着,纤纤玉手扫过琵琶弦,玉珠走盘般清脆的琵琶音,在空旷的山谷里悠哉悠哉地回荡着,显得格外韵味悠长。
沈绰庸醒来了,听见悠长的琵琶声,循着声音来到山谷前,接着谷顶透下来的微光,他看清了神坛上的抚琴人。
“孩子。”
戚晏白这样唤他。
沈绰庸蓦然站住了。
的确,面前的人大了他整整八十四岁,叫他孩子也无可厚非。
但在这之前的那些个日子里,沈绰庸曾羞辱他,他这样一个近花甲重开的老人,他这样一个走到生命尽头的老人,却只是赔笑。
他一阵颤栗。
“孩子,你走进看看,美吗?”戚晏白温和的望着沈绰庸慢慢在沈绰庸面前变出一行字来。
琵琶声渐渐弱下去了……接着,口鼻眼耳开始涌出鲜血来,洇湿半片衣裳。
戚晏白的手毋得垂下,连带着身子和臂弯里的琵琶一齐坠下高台。
”铮——”
琵琶悲鸣一声,继而落下。
紫檀木的琵琶落在地上,发出压抑的声音,激扬起尘土,琴弦拨断。
台上的人笔直地倒下,地上血污弥漫开来……
歌舞以生平,唱江山如画,美人迟暮,缱绻温柔;舞桂树婆娑,绝代风华。
……
“哪里美了!你告诉我戚晏白,你告诉我哪里美了!”
没有人应答沈绰庸的话了......
随着那人微弱的呼吸停止,天地倏尔间变了色,腊月花开,天空尽处是明丽的花瓣纷纷扬扬。
戚晏白的身上开出鲜花,鲜红的,素白的,尽是些上古的珍惜品种。
“世间最美,莫过于伤骨生花罢了。”
他寻着那人旧时伤口看去,一路是蜿蜒绽开的花,却似噬血。
沈绰庸终于明白了那时百思不得解的话。
原来一生蹉跎过去,那人也是遍体鳞伤,尽管他从未戎马兵戈;尽管他终日灯红酒绿,尽管他享受了一百年的繁华和太平,甚至是把锦绣丛当作自己的家,把天下据为己有……
原来这世间最美的风景“伤骨生花”竟是如此!
直到戚晏白死去的那一刻,沈绰庸忽的明白了,明白戚晏白为什么不让他做皇帝,不是不行,而是不愿。
在戚晏白独自守着这江山的几百年间,除了孤独,什么都没有。
不愿他日日被梦魇扰着,不愿他被人算计着刺杀,不愿他被人诟病,不愿他下台后人人弃之如敝屣……
戚晏白从不觉得沈绰庸是坏人,他觉得,沈绰庸的狼子野心只不过是人心中应有的偏执罢了,而沈绰庸身上的坚定,是戚晏白无比欣赏的。
沈绰庸在戚晏白心中,自始至终干干净净。
世间情愁太匆忙了,他又太干净,戚晏白实在不忍心,不忍心把一朵娇俏争春景玉牡丹花推到沙场泥潭,受人审判。
沈绰庸浑身颤抖着,眼帘上挂着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在脸上划出一道淡淡的沟壑,怎么擦都止不住。
地上被泪水溅的泥泞,沾了泪水的花儿显得尤为娇艳。
沈绰庸看着戚晏白的身体渐渐淡去,怀中的人逐渐变得飘渺。
“戚晏白!戚晏白!”沈绰庸声嘶力竭的哭喊着。
没一会儿,戚晏白的身体就消失在沈绰庸怀里,和往来的风儿,一同消散无踪了。
沈绰庸膝行几步,张开双臂,拼了命地挥舞着,他要把风儿都囚禁在自己的怀里,好像这样,戚晏白就还在,自己就不至于成为一个真正罪人。
天上闪烁着一点亮光,愈来愈进,愈来愈耀眼。
“啪!”的一声,从天而降一个用金色勾勒着戚晏白名字的雕花木牌,沈绰庸认得那牌子,他曾在幻境里面见过的。
沈绰庸想着那天幻境里面诡谲的高山,木讷的神女,把刻着戚晏白名字雕花木牌小心翼翼地放在胸口的衣服内藏好。
“沈窃揖?”穆卿舟来了,看见沈绰庸,抛出看似惊讶的疑问却又好像早就知道似的坦然。
沈绰庸不喜欢穆卿舟叫他沈窃揖,从他篡权那天戚晏白说出那句窃取天下拜揖之后,沈绰庸每每听到别人这么称呼他,他就感到遭到嘲讽,无地自容,不忠不良的帽子就那样扣在了他头上,一遍一遍攥着他的良心挤着血。
沈绰庸没有回他,还沉浸在戚晏白死去的自责和无尽的悔恨中。
“你后悔吗?沈窃揖、沈绰庸。”穆卿舟这样问到。
沈绰庸知道,穆卿舟叫他沈窃揖是对他的鄙夷,那叫他沈绰庸又是为什么呢,是长者都孩子那样吗,就像戚晏白。
沈绰庸不愿意再这样想下去了,穆卿舟的身姿在他戚晏白歉意中逐渐高大起来,即使他一直努力的在外人面前把穆卿舟的身姿向下压,显得自己不那么矮小,但是妄自菲薄沈绰庸的是沈绰庸自己。
穆卿舟在沈绰庸身旁蹲下来,捻起地上沾了血的尘土,又拾起断开的琵琶弦。
“秋暝坏了……想不到,他从不舍得拿出来的宝贝琵琶竟然会单拿出来给你弹上一曲。可惜了,我来晚了。”穆卿舟语气里是平淡的,他似乎并不关注戚晏白的尸体在哪里。
“他的牌子。”沈绰庸从衣服里掏出戚晏白的木牌小心的递给穆卿舟。
“你不惊讶,是早就知道?只要找神女,他就回来,对吗?”沈绰庸问道。
“两个错误,第一个,我惊讶,只不过我惊讶的是他是非自然死亡竟然也有牌子,有牌子就意味着轮回还没结束,只要你能守好他的牌子,他就没完全死,几百年来我们族人之间一直相互替死去的一方守护着他的牌子。第二个,神女不需要找,我知道她在哪,不过找到神女不是为了复活戚晏白,而是恢复他前几世的记忆、我们族人会一世一世轮回下去,世间也没有什么复活,或者说,复活术是一个禁忌之地,从没有人踏足过,活一世就够了,谁又想一世一世的轮回呢?”
沈绰庸被穆卿舟彻底说懵了,呆滞在原地半天接不上话。
“噗嗤......”穆卿舟看到沈绰庸一脸问号的样子嗤笑了一声。
这一声把沈绰庸从杂乱的思绪中一把拉了回来,他直勾勾地盯着穆卿舟。
“听不懂没关系,你倚仗着我,好好伺候着我,我就一点点告诉你,事情要一点点了解,路也要一步一步慢慢走的嘛。”穆卿舟用调侃的语气说道,顺手钩上了沈绰庸的肩膀,一副亲密无间的样子。
沈绰庸并不理穆卿舟的情,耸了耸肩,从穆卿舟的臂弯里挣脱出来。
“滚,伺候你,做梦去吧!戚晏白流了好多血,你一点也不心疼,不管什么轮回,他到底是死了,你现在还在这里和我勾肩搭背开玩笑,亏他叫你一句长老,被你折腾了那么久。”
“那天幻境里的东西,你看的到是认真,本来以为你不会在意,要你永远当个傻子呢。”穆卿舟重新审视了一下沈绰庸,从上到下的打量了一番。
“问你话呢!你刚刚进来的时候,看见一地的血,真的没心疼一下他?”沈绰庸还在沉痛中,不愿意和穆卿舟开玩笑。
“心疼,怎么不心疼,他每一次死去时都是和我一起,安安静静地,偶尔还开着玩笑,只有这次我不在,他死的不好受,流了这么多的血,你从水牢里把他救出来以后的每一天,我来找他,他都会悄悄跟我喊痛,他在族中算是是小孩子,在外面却是个老头子,只是死去的这段时间,对于无休止轮回下去的我们而言,也算是一种治愈吧……”
“牌子给你,别愣头愣脑的了,保护好他,姑且算作你漫漫赎罪路上,跨出的一大步吧。”穆卿舟把牌子还给沈绰庸,起身拍了拍下摆的灰尘,扬长而去了。
是因为活着煎熬,所以死了才要说治愈吗,但戚晏白表现出来的是那么的平和,宁静又坚韧,即使是在被讥讽羞辱的日子里,他也斗志昂扬,他让沈绰庸感到自己的努力是徒劳的,没人在意龙椅上坐着的是戚晏白还是他沈绰庸又或是其他什么人,只需要奉承就好了,他拼死拼活抢来的皇位,似乎不过只是在争夺中坐一会儿罢了,因此那时的沈绰庸愈发严重的欺负着戚晏白,他要宣誓,他赢了,他才是江山的主人。
“戚晏白,你到底还有什么样的经历呢,什么样的经历,让你这样会激怒我又让我鄙夷自己呢,戚晏白,你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沈绰庸心里默默想着,离开山谷。
沈绰庸摸了摸那块木牌,顺着戚晏白的名字划着,重新鼓起信心,就让他先忘记自己的罪孽,好好守护着戚晏白最后的东西,在此后漫长的等待中释怀吧。
正午的阳光照射在沈绰庸脸上,他闭上了眼睛,呼吸着雪地的味道,比花儿还馥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