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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 3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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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经黑了,所以现在站在屋里的人是盛清和。
他没认出他。
江小鹿牙齿都在打颤,除了恐惧,他心里更多的是一种迷茫。顾不上身上伤口的疼痛,他下意识向床更深处缩去,下一刻就被人大步上前按住了手脚。
还好如此,才没让他身上的伤口进一步撕裂。
“我出去。”那人声音平稳地安抚他,“你不要激动,粥就放在你旁边,饿了的时候记得吃。”
有人出去了,又似乎没有。屋里一片死寂,他努力用耳朵去听,没听到任何声音,好像从来没有人进来过一样。
真的有人进来过吗?
进来的人真的是盛清和吗?
如果是盛清和,他为什么又要离开自己?
他缩在床上,紧闭着眼睛,睫毛簇簇地抖成一团,人偶歪头打量着他,客观的评价道:“你看起来好可怜哦。”
他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滚。”
“真凶呀。”人偶扁扁嘴,又用不怕事大的语气说:“不过你原来是靠眼睛认出他的吗?”
不是,当然不是。
但恐惧是会蔓延的,而蔓延的恐惧往往会让人和鬼都变得软弱。
江小鹿抬手碰了碰自己的眼睛,心绪稍定,不管那个人是不是真正的盛清和,方芽都在试图用恐惧击垮他。
它想做什么?
它在隐瞒什么?
困意上涌,他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再次醒来时满身汗意黏腻,屋内一片昏暗,分不清是白昼还是黑夜,透过仍然模糊的视野,他依稀看见一个娇小的身影正歪头站在他床边。
那个身影脆生生地喊了一句,”哥哥。“
“方……元?”他惊疑不定地喊出这个名字。是了,那场铺天盖地的火色黄昏里确实没有他的小妹妹方元。眼前的女孩子看起来又长大了不少,是十二三岁的样子了,可是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没等他想明白这个问题,小女孩如梦呓一般开口,声音里透着鲜亮的甜蜜,“哥哥,周家的小儿子今天送了我一个草编的蚱蜢。”
“我好喜欢他。”
“你说娘会让我嫁给他吗?”
江小鹿迟疑着没有回答,下一刻,小女孩脸色一变,声音尖利起来,“算了,我不想和你说话了,你和爹娘一样,都是些老古板。”说完,就掉头跑了出去。
紧接着,吴忧又走进来,脚步虚浮踉跄,用那种哀伤又疲惫的语气对他说:“芽儿,我知道你每天都很痛,我也很想你能早点好起来,可是我真的没办法。我白天去给人家写字,晚上还要照顾你,我也很累了,我们不要再吵架好不好。”
他控制不住地辩解,“我没有想和你吵架。”
“那你今天为何摔了铜镜,我都说了你的容貌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方芽冷笑一声,“吴忧,我不是为了你而活着的。”
他说:“是我自己,我自己不能接受自己像个废人和怪物一样活在这个世界上你明白吗?”
他说:“有时候,我真恨你那时救下了我。”
吴忧不说话了,理智渐渐回笼,江小鹿张嘴想要道歉,吴忧却又换成了盛清和的口吻,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说:“江小鹿,带我出去。”
头痛欲裂。
他如同跌入层层叠叠不见底的柔软蛛网,耳边是阵阵嗡鸣,那声音逐渐变大直至震耳欲聋又在一阵尖锐的疼痛中归于死寂。
死寂中,吴忧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冷漠,“周大夫,这次也麻烦您了。”
身上的纱布被人粗暴揭下,血和脓一起从伤口下涌出。他咬紧牙,如同砧板上的猪肉,被人翻来覆去地清理上药。
他听见吴忧带着大夫走了出去,在门口压低声音询问,“……您看他这个状况离彻底痊愈大概还要多久?”
周大夫沉吟地说:“这可说不好啊,他的伤口愈合的不好,总是反复化脓撕裂。不过我看得出来你也已经尽力了,但除了上药和饮食之外,患者的情绪也需要格外留心。”
周大夫上下打量了吴忧一眼,委婉地说:“我知道这不容易,但你也要顾着点自己,你好了,病人才能得到更好的照顾。”
“也别怪老夫多嘴,街对面卖豆腐的王老夫妇你知不知道?”
“他们家有个女儿,那对老夫妇见你对弟弟这么不离不弃对你很有好感,听说有意想把女儿嫁给你呢。”
江小鹿能感觉到方芽的心一寸一寸冷了下去。
他屏住呼吸,拼命想听到对方的回答,偏偏高热带来的耳鸣在此时去而复返,等那声音消退,吴忧已经送走了大夫,回到了他床边。
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方芽。
在无声的沉默里,方芽的心被巨大的恐慌感淹没,他强撑着用肿胀撕裂的嗓子发出嘲讽,“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多了个弟弟?”
“你都听到了?”吴忧疲倦地坐在桌边,单手撑着额头给自己倒了杯茶,“我们人生地不熟的,只是为了方便行事而已。”
方芽冷笑,“那你怎么不索性娶了那卖豆腐人家的女儿?这样岂不是更加方便行事!”
吴忧语塞,停顿了片刻才回,“你不要胡说,我根本不认识那家的女儿,不要坏了人家的清白。”
“那你认识哪家的?卖鱼的,卖猪肉的,还是收你字画那家店老板家的?”
“方芽!”吴忧一声暴喝,他素来脾气温和,这算得上是两人相识以来他头一次发火。方芽不说话了,昏暗潮湿的屋子里,两人隔着空气对视。吴忧望着方芽的眼睛,那里浑浊黯淡,早已不复初见时的清亮天真,在满脸纵横的烧伤下更显可怖。
吴忧张了张嘴,刚想要说什么,却在下一秒被对面的少年打断了。
“吴忧,你给我听好了。”对方声音平淡,眼睛里却陡然冒出一种极亮的神采,他声音里透着一股狠劲,“我们死也得死在一起。”
……
剩下的话,江小鹿没有再听了。
他无时无刻不被身上的伤口折磨,他并不怕痛,却在连绵不断的折磨中精神疲惫、灵体虚弱。他已经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总是醒了又睡,睡了又醒,跌入无穷尽的噩梦之中,时而是村里人狰狞的脸,时而是吴忧一脸冷淡地说,我不要你了。
他已经分不清那人是吴忧还是盛清和。
他在梦里走上漆黑狭长的甬道,在尽头找到了方芽。
方芽穿着雪白的长袍,面上带着一个乌黑镶金丝的面具,露出一截尖俏的下巴,正凝神低眉用雪白的五指拨弄着一只小小的草编蚱蜢。
他仰起脸来,笑着问江小鹿,“你看,这个小东西做得多精巧啊。”
江小鹿默默看着他,片刻后问道:“方芽,你不累吗?”
方芽的笑意淡了淡,他收回手,那只蚱蜢就在空中化成齑粉,“以前累,现在不了。”
他道:“我只是不明白,这世上这么多。凭什么有的人一出生就家庭美满、幸福和乐,凭什么有些人就注定要被人踩在泥里轻贱?”
江小鹿默了默,说:“别人的生活,我不懂。“
“但你的不幸,并不是你将其他人卷入你不幸的借口。”
方芽歪头看他,嘴唇勾出一抹嘲讽,“你明明是只鬼,做什么一脸悲悯?你是真的在意这船上被我害死的人,还是只在意那一个人?”
“我只在意他。”艳鬼坦荡道:“但我也不会主动去害别人。”
方芽看着他,几缕猩红从他眼眶中浮现。
“曾几何时,我也是这样想的。”他微笑着,声音低如呓语,“可是后来呢?”
他的皮肤渐渐龟裂,露出下面丑陋的烧伤,他伸出手指细致抚摸这些狰狞的伤疤,如同在抚摸稀世的珍宝。
“江小鹿,有时候看着你,我就好像看到了当初的我自己。”
“但还是不一样的。” 方芽说:“你不理解人类和人类的爱情。它没有那么纯粹,里面有各种自私考量,利益纠葛和最没用处的自尊心。”
“我不想听没体会过的人高高在上的说教。”他声调微扬,语气却淡得像水面的涟漪,“所以去做人吧,体会一下人类的爱情,看看你们的感情是不是真得像你自以为那样美好。”
方芽抬手遥遥一指,江小鹿就不受控制地从这个甬道中拖拽了出去,他接连跌破几个漆黑的洞穴,最后清醒在一个人紧握的手掌里。
“江、小、鹿。”那个人一字一句极为缓慢,字字泣血。
江小鹿恍惚着,没有回答。
“快没时间了。”对方语调急促,“你听我说,方芽根本就没有妹妹!”
“他是独生子!”
下一秒,对方抓着他的手陡然卸了力气。他茫然地抬眼望过去,简陋陈旧的房间里弥漫着累月不散的污浊血气,昏暗的床帏阴影中,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影拿着刀站在那里。
月光清凌凌地照进来,照亮了对方失去神采的眼睛。
视线相交,他犹如被火烫到一样丢掉了手里的刀,对着江小鹿哆嗦着嘴唇笑了一下,苍白无力地辩解,“小鹿,我,我只想给你换药。”
眼睛还是看不大清楚,江小鹿将头转到另一边,倦倦地合上眼睛,“你学得并不像他。”
对方强撑着笑,“小鹿,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吴忧。”江小鹿轻声问他,“在你杀了方芽之后,你有陪他一起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