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鹿》植物脉络

32、第 32 章

　　吴忧脸上的表情凝固住了，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江小鹿。渐渐，他的嘴角牵起一个古怪的笑，身上的皮肤一处接一处地凹陷下去。他就像村子里的木偶一样渐渐融化，最外层的纸衣斑驳掉落之后，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破壳而出。

　　她正值妙龄，长着一张婉莹的脸，一双清凌凌的眸子看着他，呓语般地说：“哥哥，我是真的想嫁给周家的小儿子。”

　　“为什么你和爹娘都不同意？”

　　“为什么你们从来都不喜欢我？”

　　“既然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要生下我？”

　　她的声音逐渐尖利，最后几乎是嘶吼着说出那句话。

　　“为什么你们从来都看不到我？”

　　为什么你们从来都只能看到方家的儿子，村长家那个爱穿女人衣服的小子，给自己丢脸的孽种？

　　为什么没人愿意好好看看方芽？

　　只看方芽。

　　电光火石间，似乎一切都被一根线悄无声息地串联起来。

　　江小鹿想，他知道这个鬼域的核是什么了。

　　“元儿。”他说：“我同意了。”

　　方元有点迟钝地抬头，“什么？”

　　江小鹿平静地说：“你可以去嫁给周家的小儿子了。哥哥祝福你，你会得到幸福的。”

　　方元垂头站着，过了片刻小声喃喃道：“不，爹娘不会同意的，他们不会同意的！”

　　“不重要。”江小鹿打断她，“他们的意见不重要，只有你的意见才最重要。你有手有脚，可以养活自己，外面的世界广袤，你没必要被困囿在这里。”

　　“离开这，没有你想得那么难。”

　　“我希望你能快乐。”

　　方芽，我真的希望你能快乐。

　　女孩儿静静地站在原地，脸上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小木屋突然震荡起来，家具在半空中纷纷化为齑粉。远处有极亮的白光收拢而来，随着那光扫过全身，江小鹿的身体渐渐轻盈，伤口尽数褪去，他摆脱了方芽那具沉重的躯壳，重新做回了江小鹿。

　　一轮红日挂在天边，周围碧波荡漾，有水流汩汩流过船身，一切安静祥和。

　　鬼域结束了。

　　一只微凉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江小鹿晃神看去，盛清和的脸闯入他的视线，面容雪白，鼻梁高挺，一双眉黑而凌厉，只是此时微微蹙着，面带严肃地看着前方。

　　他的另一只手大半隐入长袖，只有露出来的两根手指正死死掐住一个不停挣扎的人偶娃娃，不给对方一点逃离挣脱的可能。

　　看来人偶也被一起带出了鬼域。

　　江小鹿随着盛清和的视线望过去，方元在鬼域破裂的那一刻就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站在那里的是方芽，他还穿着江小鹿在梦境中见过的那身雪白长袍，背对着他们站着，透过窗户看着外面的夕阳。

　　像是察觉到了他们的视线，方芽转回身，面上仍然带着那张乌金面具。

　　他微微低头，收拢五指取下了面上的面具，露出一张满是伤疤的面孔，唯有一双眼睛还是乌黑的。

　　只是不复少年方芽的清亮了。

　　他的目光在盛清和身上停了片刻，然后视线转向江小鹿。

　　“他很好。”他说：“好好珍惜。”

　　鬼域中，一切都如梦般荒诞离奇、真假难辨。江小鹿遇到的是在病患折磨与养家糊口下日渐沉默的吴忧，盛清和遇到的则是被病痛折磨的喜怒无常、暴躁阴郁的方芽。

　　他们分别以盛清和和江小鹿的形象出现，在幻境里，意志再清醒的人也会有那么一刻无法分辨。

　　可盛清和从来没有流露出一丝的疲惫与厌烦。在他们搬到小镇上养伤的数月里，他总是天不亮就起床帮方芽换药，打水喂饭擦身，将对方打理干净后赶去镇上帮别人写字画画，午间又要回来给方芽换药，自己连饭都吃不上一口，就又要赶回镇子上。

　　他知道那个人不是他的江小鹿。

　　可是万一呢？万一江小鹿在某个时刻真的会从这具身体里醒来呢？万一他就一直睡在这具身体里呢？

　　他要照顾好这具身体，他不想让江小鹿受到这样凡间的折磨。

　　他所遭受的苦痛甚至远胜于当初的吴忧，可尽管如此，他仍旧没有发过一次脾气，没有一次冷脸，甚至还能在方芽没留神的时候套出消息，通过和人偶进行交易，将破局的方法透露给江小鹿。

　　方芽看着这一切，心里啧啧称奇。

　　这个人，要么他就是爱极了江小鹿，要么他就是谁也不在乎。

　　谁知道盛清和到底是哪种呢？方芽嘲弄地想。

　　虽然输的是他，但他心里其实没有任何波澜。

　　他已经活得够久了。

　　方芽的魂体渐渐透明，他本身的修为其实并不够支撑起如此庞大的鬼域，没有蝶珠延续生机，鬼域结束后他就将灰飞烟灭。

　　只是下一秒，他发现自己即将干涸的魂体里被强行注入了一抹生气。

　　是江小鹿上前一步，握住了他的手腕。

　　艳鬼眉眼漆黑，肌肤却是纸一般苍白，在太阳的余韵中有一种咄咄逼人的艳丽。他专注地看着方芽的眼睛，“你的目的根本不是抢夺蝶珠对吗？”

　　方芽勾了下唇，没有回答。

　　“死了这么多人，总要弄清楚缘由。”盛清和也跟着上前，一只手轻轻揽住江小鹿的肩膀。他沉吟了一下，道：”况且，最后杀死你的人并不是吴忧对吗？“

　　他的魂魄被揉进名为吴忧的人偶，被动地体会着吴忧一切的喜怒哀乐。搬到村镇以后，虽然在病痛与贫困的折磨下两人感情渐行渐远，但吴忧从未动过一丝一毫抛弃方芽的念头。

　　方芽仍旧不语。一旁的人偶却多嘴插话，嘻嘻笑道：“他呀，只不过是想见见自己旧日的情郎。”

　　“破了杀戒，毁了修为，只为了见他一面。你活着的时候就不怎么聪明，死了之后更是蠢笨。”

　　“唔！”

　　方芽只是抬手一指，人偶的嘴巴就被红线缝上，再吐不出半个字。此事过后，他原本虚无的身影更加透明，好似下一秒就将溃散在空气当中。他沉着眉目，看向江小鹿与盛清和，“你们不是要找蝶珠吗？它就是。拿着这东西去交差吧。”

　　盛清和屈起手指拨弄了一下人偶嘴上的红线，惹得对方一通含混不清的乱叫。他说：“想要它的人并不是我们。”

　　人偶被发现于鬼域，灵智天成，又立场暧昧。他早猜到这就是婉清想找的蝶珠。

　　江小鹿仍紧盯着方芽，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执拗，像有一团火堵在胸口，逼得他非要弄清楚这背后的缘由不可。

　　他说：“方芽，从前没人愿听你说话，如今有人想听，你却不想说了吗？”

　　说，有什么好说的呢？

　　方芽感到有些倦怠。

　　时间已经过去太久太久了，当初的记忆早已模糊。他也仅仅只剩下浓烈的执念，至于这执念到底从何而来，连他自己也说不明白了。

　　但眼下他即将消散，或许生命的最后，能有人帮他分担一时片刻也是好的。

　　他平静地说：“既然你想听，那就告诉你吧。”

　　他确实不是被吴忧所杀。

　　他是在一个温暖晴朗的冬日，自焚于屋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