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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 2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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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轮残阳在天边摇摇欲坠,血一样的颜色将土地、火焰、每一个村民的眼睛和脸旁都映射得猩红。
黄昏,逢魔时刻。他们渐次褪去了人皮,变成了豢养于人性深处的可怖怪物。
“瞧瞧你们现在的样子。”江小鹿歪着头不解道:“你们真的认为方芽才是那个邪祟之体?”
人偶们并不回答江小鹿的问题,他们眼仁漆黑,一个个沉默地盯着他,脸上带着诡异的热切,陶醉地嗅闻着空气中的气息。
木头烧焦的气息,衣服烧焦的气息,头发烧焦的气息以及皮肉烧焦的气息。
“好香啊。”它们喟叹道,声音此起彼伏,宛如浪潮一般层层推开。
“好香啊。”江小鹿跟着重复,火苗舔舐过他的肌肤,留下尖锐而持续的疼痛,他默默消化着这些疼痛,终于,除了木柴和衣物燃烧时发出的爆裂声外,他听到了麻绳丝丝崩断的声音。
他动了动手脚,碳化的麻绳随之脱落。他自灼热的火堆中站起身,在一众人偶惊恐的的眼神中,带着一身的滚烫热意拥抱了站在最前面的人偶。
你见过山火吗?
原本只是一堆枯叶,一道闪电,一点极微小的火星,轰然之间就点燃了整片山野,染红了半边天空。
人偶们惊叫哀嚎,纷纷推搡着逃窜,然而随着火势的逐渐壮大,越来越多的人偶化成灰烬,它们忽然集体停住了奔逃的动作,面无表情地齐齐看向江小鹿。
“你逃不掉的。”,它们微笑着对江小鹿说。
江小鹿感到一阵眩晕,下一刻天旋地转,他又一次躺在了高高垒起的柴火堆上。
站在所有村民身前的方父举着燃烧的木柴点燃了火堆。
无趣。
江小鹿面无表情地想,这一次,他甚至都没有等到手脚处的麻绳烧断,直接用蛮力挣开了绳索。
鲜血从崩开的皮肉下涌出,在火焰的炙烤下,散发出一种诡异焦香的味道。
他先烧掉了完全人偶化的村民,遇见了那种半人偶化的,他就直接用露出骨头的手臂洞穿了对方的心脏。
半人偶化的村民是会流血的,杀到最后,他每走一步路,脚下都会留下一个松软潮湿的血脚印。
这些人偶也不反抗,站在原地微笑着等江小鹿将它们屠戮殆尽,每杀一个人偶,江小鹿都会听到一句熟悉的“你逃不掉的。”,当最后一个人偶化为飞灰,他又一次回到了最开始的祭台上。
第三次。
他舔了一下嘴唇,在心里记下这个数字,眼睛眨也不眨地又一次挣脱了绳索。
第四次。
第五次。
第六次躺在祭台上时,江小鹿没有再理会那些人偶,也没有理会快要将他整个人吞没的火焰,他笑着对天空说,“方芽,你不相信对不对?无论我成功多少次,你都不相信其实你完全可以救下你自己。”
山风和火焰似乎都为这句话沉默了一瞬,下一秒,他身上的麻绳自动断裂,站在他面前的人偶一个个瓦解成灰烬,只有他身上的火焰还在燃烧,似乎要将他身体里的最后一滴血烧干。
“你错了。”风托举来一道声音,竟很沉静好听,“我相信过,只是后来没有做到。”
那些火焰在之前几次循环中其实并未对江小鹿造成多严重的伤害,然而这一次,随着方芽的话音落下,江小鹿能感觉到全身上下每一处皮肤都在褶皱、龟裂、变形,露出的鲜红血肉也在烈焰烘烤下发出熟透后的难闻气息。
这火焰烧进了他的灵体里。
他眼底染上一抹血红,知道这并不是随随便便能熄灭的火,索性躺着不动,开口道:“你已经找到蝶珠了是不是?”
“找到?”对方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似乎是在细细品味,随后声音里带上笑意,“我从来,就不用去找啊。”
不用找?
江小鹿脑海中电光火石般地闪过什么,没等他捕捉到,周围火焰的温度骤然升高,这次他耳边除了风声,再也寻不到一丝方芽的气息,他闭紧眼睛,集中精神对抗着烧进他灵体内的火苗,浑浑噩噩中,他在额角感到了一丝清凉。
那清凉噼里啪啦地砸在他身上,渐次浇熄了他身上的火。
下雨了。
他感到面前投射下一片阴影,是有人跪坐在了他身边。他动了动手指想去抓那人的手,却只感觉到冰凉的衣角流水般从他指缝间抽走了。
“别动。”盛清和的声音像一根绷紧的弦,“会痛。”
江小鹿努力掀起被血水黏合在一起的眼皮,视野里是一片明晃晃的橙红色,他眨了眨眼睛,再看,仍然是一片橙色,只隐约可见人和周边景色模糊的轮廓。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很诚实地对盛清和说:“我好像看不见了。”
盛清和反而松了一口气,他将刚才背在身后的手重新抽出来,那只手的尾指软绵绵地下垂,上面血迹斑驳,像是失去了支撑皮肉的骨头。他用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擦掉江小鹿面上的血迹,接着轻轻地摸了摸他的眼睛,低沉地说:“没关系,出去就会恢复了。”
村子里的人好像全部在刚才的大火中化成了飞灰,盛清和抱着江小鹿回到吴三手的房子,一路上别说是人连人偶都没碰见一个,风停了,树影不再摆动,空气中透着烧焦的气味,死一般的寂静蔓延开来。
江小鹿闭着眼睛,安静地靠在盛清和怀里。刚才最后的那一次大火烧进了他的灵体,虚弱状态下,他比以往更“深”地沉入了方芽的身体,也因此对这具身体上传来的疼痛感知得格外明显。他看不见自己现在的状况,却从无处不在的疼痛感中大致猜出身上估计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盛清和的呼吸都变得轻不可闻,生怕过重的呼吸会刮痛怀里遍体鳞伤的艳鬼。
“盛清和。”艳鬼看不见他,就用湿漉漉的手指去摸他的下巴,轻声说:“我们会出去的。”
盛清和喉头滚动了一下,任由对方在自己脸上留下血痕。他垂下眼睛,抱着江小鹿的手紧了紧,平静地附和道:“嗯,会出去的。”
他的手一直很稳,从祭坛回吴三手家的这一段路上有崎岖山道,泥泞土坡,然而江小鹿没有感觉到任何一下颠簸,对方稳稳地抱着他,仿佛走在平地上。
可是还是很痛,被火烧焦的伤口,和人偶打斗中留下的伤口,被刮蹭撕裂的伤口,每一处都在不停叫嚣。江小鹿疲倦地把脸埋进盛清和怀中,声音沉闷地问:“你怎么会出现在火场?”
按照村民的说法,从方芽被关起来到处决的这段日子,吴忧一直都是被锁起来的。
盛清和低声问:“你还记得吴三手留下的那一屋子纸偶吗?”
“嗯。”
盛清和说:“我给其中一只点上了眼睛。”
“点上眼睛后,它活了过来,作为复生的交换,它愿意在能力范围之内为我实现三个愿望。“
江小鹿哑声问:“第一个愿望被你用来救我了?”
盛清和轻轻嗯了一声。
当然不会这么简单,鬼域中诞生的怪物能有什么感恩之心?
当盛清和清醒时,吴忧的身体正被五花大绑地捆在桌脚。挣脱这样的绳索对他来说并不是难事,但是就像第一天江小鹿无法选择左边通往村子的那条路一样,在这个时间里,吴忧只能被锁在家里。这是鬼域的主人在鬼域形成时定下的规则。
规则是不能被改变的,所以即使他挣脱了绳索,尝试了一次又一次,他也始终无法走出这个屋子。
但这不该是一个无解之局,所有看似无路可走的绝境中都必定隐藏着生路,否则那只厉鬼大可不必耗费心血布下这个宏大的幻境,它完全可以在第一天就将他们屠戮殆尽。
冷静下来后,盛清和重新审视困住自己的这间屋子,再几轮踱步之后,他发现了一丝浅浅的违和感。
有一只纸偶一直在’看’他。
说是看其实并不准确,因为这些纸偶都没有被点上眼睛,但与其他纸偶不同,这只纸偶脸上原本该是眼睛的空白部位一直正对着他,无论他站在什么位置。
他又重新换了个位置,这次站在纸偶的后方。下一秒,纸偶的脖子宛如某种灵活的柔软的蛇类身躯般竦然扭转,那双空白的眼睛再一次对准了他。
盛清和同它对视片刻,轻轻扯动了下唇角,俯身拿笔为它点上眼睛。
有什么大不了的?盛清和淡漠地想,如果真的唤醒了一只怪物,他就和江小鹿一起做鬼好了。
饱蘸的墨汁被柔软的纸张迅速吸收,在纸偶的眼眶处塌陷出两个深深的凹洞,整个纸偶从这里萎顿破裂,裂开的地方流出淡粉色的汁液,淡得像被雨水冲洗后的人血,又散出一种诡异的草木清香。
等裂缝变得越来越大,整个纸偶彻底裂为两半,一只缩小的人偶娃娃从里面挤出来。它通体是浅淡的粉色,有一种玉般的通透质感,一双眼瞳漆黑如墨。它大概只有一尺高,五官是一团稚气的孩童脸,没有特点,分不出性别,像是年画上的娃娃脸,可爱和善,但乏善可陈,一转眼就能被人忘个干净。
它抬起玉质的小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咧开嘴,冲盛清和呲出一口雪亮尖牙,“谢谢、眼睛。“说完蹦蹦跳跳就要朝门外跑,下一秒就被盛清和一手掐住后脖颈揪了回来。
人偶娃娃两只小短腿在空中乱踢,被气歪了鼻子,转头一口咬向盛清和的手腕,它那满嘴的尖牙绝非摆设,一口就撕下了盛清和手腕上的一大块肉,鲜血顺着嘴角浇灌在它身上,让原本的淡粉色身躯更显妖艳。
盛清和神色不动,只冷声道:“带我一起出去。”
人偶当然不可能答应,它虽然是由盛清和唤醒的邪物,但既然是邪物,自然也不会讲究什么知恩图报,它咬得更狠,随着咬合力道的加大,尖锐的牙齿磕碰到了骨头……骨头!
人偶松开嘴,抬起小手擦了擦嘴角的血和口水,仰头做出一副乖巧可怜的样子,“你不要凶我嘛!有事咱们好商量。”
从纸偶内破壳而出的时间越长,它说起话来就越像人,现在不仅神态上和人类没有区别,语气也比最开始那一句自然流畅了不少。
盛清和道:“就这么商量。”
看来是没有放它下来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