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第 28 章 ...
-
29
可他们没有等到下一个白天。
再次恢复意识时，江小鹿并没有真正地醒来，而是陷入了方芽一段记忆里。
记忆里是已经长到十七岁的方芽，他变得高而瘦，伶仃的骨头支撑着身体。方芽依旧穿着姑娘的衣服，抹胭脂、涂口脂，原本只算得上秀气的面容这几年里渐渐长开，竟变得惊人艳丽起来，除了嗓音，他身上看不太出男性的痕迹。
他可以说是村里最美丽的人类，这种美超脱了性别，却不能被人所欣赏。女人妒忌憎恶他，男人在鄙夷他的同时还会用下流的想法揣测他。有几个好事游荡的小混混曾经将他堵在麦田里戏耍，最后被方芽的拳头打断了鼻骨。
方芽并不柔弱可欺，到十岁之前，他一直都是家里称王称霸的小祖宗，纵然后来他父亲在外面有了私生子，但在明面上，他依旧是村长唯一的儿子。他在寒风霜剑中长成了一株月季，虽然美丽，却带着扎手的刺，足够将不怀好意者扎得鲜血淋漓。
吴三手在几年前去世了，吴忧继承了他的手艺和店铺，只是他到底年轻，村里人虽然也都尊重他，但也不像对吴三手那样。吴三手还在时，他们见面也会叫一声吴小爷，现在吴三手死了，吴小爷也被直接降级成小吴了。
不过这些都影响不到吴忧，他是淡泊安静的性格，不在意这些人情世故。他会在每天临近黄昏的时候准时关闭店铺，在家里等着方芽的到来。有时他们会在吴忧的家里厮混，有时他们会跑到无人的山顶上坐着去看黄昏。
他们本来一直瞒的很好，直到方芽十七岁这一年，村里爆发了疫病。最开始是老人和孩子接连死去，后来青壮年也渐渐有感染上的。患病者先是腹痛，紧接着就会喷射状的呕吐，最后抽搐死亡，整个病程往往不会超过七天。
染疫而死的人尸体只能焚烧，方父带人清了一块荒地专门用来焚烧尸体，那一个月里村里无处不弥漫着人肉烧焦的臭味和绝望气息，出村的路也被官府下令封死，没有医师愿意来这个偏僻落后的地方救治，他们只能想办法自救。
可是怎么自救呢，他们不过是一群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民，找不到任何生的出口。
吴忧那几个月也很忙，烧掉的尸体虽然用不上棺材，但不少人都来他这里买纸人回去烧给亲人，钱财都是其次，重要的是他也想为离开的人做点什么。骤增的订货量让他常常忙到深夜，也无暇再和方芽到山上幽会。
方芽只好等到半夜从家里翻墙出来到吴忧这里陪他，天快亮的时候再自己一个人偷偷回去。聚少离多下两人的感情更加亲密，一次方芽实在太累，早上没能起来。恰巧当时一个村民赶早来吴忧这里订做纸人，她做事向来没有分寸，总拿别人家当自己家一样。见吴忧家的门半合着，她想也没想就推门进去，两人裸身交缠的样子被看了个正着，女人尖叫着跑走，不出半个时辰，这件事就传遍了整个村子。
两人被强行分开，他们不敢对吴忧做什么，就将方芽带回去锁在了房里。方芽本来以为这不过是他与父亲的又一次抗衡，结果没想到三天过去，仍然没人来放他出去，也没人为他送来水和饭食。
他饿得奄奄一息，艰难地挨到了第四天，才等到方母隔着门缝给他递来了一个馒头。
他伸手去拿，过程中手不小心碰到了方母的手指，只见方母一个激灵，像是被火燎到了一般抽回了自己的手指。雪白的馒头骨碌碌地滚到地上，柔软的表面沾了一层薄灰。
方芽疑惑地看着她，“娘？”
方母眼睛红肿，面色苍白地说：“……芽儿，你快吃吧，吃饱了就不要怪娘了。”
方芽惊疑不定地看着她，“娘，你在说什么，发生什么事了？吴忧还好吗？”
“你怎么还想着他啊！”方母锤了一下大腿，掩面低低地呜咽道：“你父亲他们、他们要吃了你啊！”
方芽整个人僵在那里，这一瞬间，他觉得方母好像在说另一种他所完全不能理解的语言，茫然中他后退了一步，瘦的凸起的肩胛抵住了冷硬的墙壁，冰凉的触感换回了他一丝神智，他勉强笑道：“……娘，你在说什么啊？”
方母说：“你和吴忧的事村里都传遍了……他们说、说你是天生的邪祟之体，本来只克家里人，可你弄脏了三爷的地方，所以才闹出了这次的疫病。”
方母颤巍巍地说：“他们还说，如果想让疫病消失，就必须烧死你……让所有染病的人吃下你的肉，这样才能彻底康复。”
荒谬，怎么会如此荒谬！
到底谁才是妖魔，谁才是邪祟？
方芽一双眼睛瞪得浑圆，眨也不眨地看着方母，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抓住什么，或者证明什么，只是语气急促地问道：“娘，你肯定不这么想吧！你是我亲生娘亲啊，你肯定不会相信这种谎话！你是来偷偷放我走的对吗？”
他又饱含希望地问了一遍，“你是来放我走的对吗？”
方母含泪看着他，沉默着缓缓后退了一步。
方芽一下子卸掉了全身的力气，颓然靠坐在墙壁。他那一双美丽明亮的眼睛不再看向方母，而是木然垂落，呆呆地看着自己眼前的地面。
方母呜咽着说，“芽儿，我生你的时候大出血，接生的阿婆说差一点就救不回来了。你出生之后，咱家的境况就一年不如一年，你爹的村长当的也不如意。更何况你、你……你确实和别的正常男娃不太一样啊！”
她在垂死的祭品面前祈求原谅，急急地像是为自己辩解一般，“芽儿，你放心。你的肉，娘一口都不会吃的，就算得病娘也认了，为娘的怎么能吃自己孩子的肉呢？”
方芽冷冷地笑了一声。
他问：“我爹他怎么说？”
女人讷讷：“你爹是村长呀，他肯定要把大家伙的安全放在前面的。”
事实上，当村民们要求方父表态时，他就差赌咒发誓和方芽划清关系。整个村子的人，除了被打晕后锁在家里的吴忧，竟没有一个人对这荒谬乃至荒唐的事情提出半点抗议。
方芽面皮抽搐了一下，不知道自己怎么还会为这意料之中的事情感到痛苦，电光火石之间，有什么东西从他脑海里滑过，他猛然抬头，死死盯着方母，声音仿若泣血，“谢金花那个不明不白的孩子染病了，对不对？！”
方母迟疑着没有回答，但方芽已然明白了所有。怪不得方父连替他辩解一句也无，这个传言一出，恐怕方父才是那个最想烧死他拿着肉回去救他小儿子的人。
用一个不男不女喜欢男人还处处违逆他的儿子换一个听话乖巧的小儿子是一笔多么划算的买卖啊！
他看着沉默的方母，浑身发冷，“你也知道谢金花的事了？你就任由他拿我的命去救那个孽种？”
“他……他说之后会把孩子抱回来给我养。”方母说着说着，困苦生活中搓磨得浑浊不堪的眼睛里竟燃起一丝亮光，“那孩子我偷偷去瞧过了，和你小时候一样，生的很好看呢。”
冷，彻骨的冷，寒意从骨缝里丝丝缕缕地冒出来，蛇一般在他耳边嘶哈嘲讽。
方芽抖着牙一把抓起地上的馒头扔向门缝，声音如同困兽嘶吼，“滚，你给我滚，我再也不想再看见你。”
馒头砸到门板后又被反弹回来，无力地蹦了几下后滚进不见天日的角落。它将在那里腐烂发臭，就像方芽的人生一样。
看到这里，江小鹿终于知道在夜里为什么方母会变成一只羊了。
她沉默、温顺、逆来顺受，她在一个有限的范围里’爱’着方芽，一旦离开这个范围，她的爱就会变得索然无味、一文不值。她从来不曾真正参与对方芽的虐待，甚至在某些时候会以一种保护者的身份出现，然而在所有施加于方芽身上的暴行中，她做的是最让方芽痛苦的一种。
夜里的母羊永远沉默卧伏，面对方父的威逼利诱，村里人的言语施压，她甚至都没尝试过抗争，就直接放弃了方芽。
就好像她从来没有爱过他一样。
后面几天，方父终于露面。他灌了这个儿子几次馋了药的糊糊，那是用来药牲口的，确保他一直处于一种浑身无力的状态。他们实在是一点生路都不想留给方芽，实际上饿了三天后，方芽早就没什么力气了。等到第五天黄昏，他们选定的良辰吉日，方父亲自带着一帮村民开门进来将方芽抗走，捆绑牛羊一样将他绑在了垒得高高的柴火堆上。
他们点燃了火堆。
虚幻的记忆被烧出泛白的泡沫，渐渐和现实融为一体，江小鹿就是在这个时候真正从方芽身体里醒来。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第 28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