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鹿》植物脉络

26、第 2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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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母出去给吴忧开门，等吴忧进来后，她就忙着去灶台那边做午饭，将卧房留给了两个人。

　　江小鹿背对吴忧躺着，自从知道了盛清和白天是完全没有意识的之后，他就没什么和这些人说话的欲望。

　　但方芽显然和他不一样，江小鹿感觉自从吴忧进来之后，方芽的心情就忽起忽落，像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的夏日夜晚，人被汗湿的衣服裹了一身，浸透了燥热与烦闷。

　　但方芽始终没有出来拿回身体。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江小鹿闻到了衣服上的皂荚香气，是吴忧坐在了他身边。

　　对方默了默，“芽儿。”

　　江小鹿感觉心尖像被谁浅浅地攥了一下，在这一瞬间，他竟无师自通般地知道了方芽在想些什么。

　　“我不叫方芽。”他带着轻微的鼻音，替方芽说出想说的话，“他给我改名字了，我现在叫方磊。”
　　吴忧轻轻问：“那你自己呢？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江小鹿鼻子一酸，下一秒方芽就出来了，他忍不住发出一声泣音，咬紧嘴唇，眼泪大滴大滴地顺着面颊淌入身下的凉席。

　　“我不喜欢。”他小声说着，将呜咽都吞咽进喉咙，“我就想做方芽，我都已经做了十三年的方芽，为什么我不能继续做下去？”

　　吴忧没有说话，他轻轻将手放到方芽的后背上，隔着薄薄的一层衣物，他的体温顺着掌心源源不断地输送到方芽心脏所在的地方，温暖熨贴，像一剂强力的药剂，让方芽的情绪慢慢平复。

　　吴忧这才开口，“芽儿，在我这里，你永远都可以做方芽。”

　　方芽吸了吸鼻子，仍然背对着他，语调闷闷地道：“石头他们说我穿女孩儿的衣服很丑。”

　　吴忧平静地回答：“我觉得很好看。”

　　方芽陡然翻过身，用通红的眼睛凝视着吴忧，“你是认真的吗？你没在骗我吗？”

　　透过方芽的眼睛，江小鹿终于见到了长大之后的吴忧。他身形拔高了不少，样貌依旧清俊，身上穿着朴素的青衣，一双眼睛像浸泡在井水中的黑色鹅卵石，给人一种格外温润透亮的感觉。

　　“是认真的，没在骗你。”他耐心地回答方芽的每个问题，然后摇了摇头，说：“芽儿，你知道我从来不骗人的。”

　　“还有，”他说：“我过来的时候刚好碰见了你爹，他往谢金花住的地方去了。”似乎是不习惯在别人身后说人家的闲话，吴忧这段话说的断断续续的，“之前郎中去找我爹喝酒，他说谢金花一个月前曾经偷偷塞钱请他过去看诊，那时他发现谢金花已经有三个月的身孕了。”

　　方芽像是被人打了一棒，整个人僵硬在那里，他茫然地看着吴忧，“你说什么？”他甚至笑起来，为自己的想法感到荒谬，“人人都知道谢金花是个寡妇。”

　　吴忧没有说话。

　　方芽脸上的笑容僵在那里，“你是说，那是我爹的孩子吗？不，不可能的，或许我爹只是去看看她，顺路给她送点吃的，毕竟他是村长，谢金花一个寡妇生活不容易，我爹总要照顾一下的。”

　　吴忧不忍心再看方芽的眼睛，他侧头避开了他的视线，“那个郎中还说，他在谢金花的枕头下面瞥见了一角男人的外衫，那件外衫第二日就穿在了你爹身上。”

　　方芽眼里的光熄灭了，他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我爹说他以后不再管我了，说他就当没有我这个儿子，原来，他是真的去找新的儿子了啊。”

　　吴忧轻声说：“也不一定就是个儿子。”

　　方芽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就算不是又怎么样呢？只要他想，他总能生出儿子的。我不明白，我到底哪里不好，难道和别人不一样就是这么大的一桩罪过吗？”

　　他像是在问吴忧，又像是在问自己，“最开始，明明是他们选择将我当女孩儿养大的，为什么等到我长大了，他们反而不想要我了呢？”
　　吴忧握住他的手，轻柔地掰开僵直的手指，这是一双没怎么做过家务的手，比大多数姑娘还要白皙柔软，只是此时掌心里布满涔涔冷汗，“芽儿。”吴忧用细棉布擦去那些汗水，安慰道：“你还有你娘呢。”

　　“我娘？” 方芽古怪地笑了一声，垂下眼睛去看自己的手，等他再抬眼时，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他突兀地问：“哥哥，你觉得有人爱你吗？”

　　吴忧愣了一下，迟疑着没有回答。

　　“你为什么不回答？你知道没有对不对？”方芽说：“你真正的爹娘早就不要你了，你来这里这么多年，他们也没来看过你一回，想来早就和你断绝了关系。至于吴三手……呵，那个老头心里只有那些死人玩意儿，你不过就是他传承手艺的工具，哥哥你怎么这么可怜，你长到这么大，居然没有一个人是真心爱你……”

　　“芽儿。”吴忧握住方芽的手微微用力，平静地打断了他，“我并不需要汲取爱来活着。”

　　方芽呆愣楞地看着他，豆大的泪珠一滴滴地从眼睛里滚落。

　　“可，可是我需要啊。”他呜咽着说：“哥哥，没有爱我会死的。”

　　方芽将脸埋进掌心，瘦弱的肩膀随着急促的抽噎而颤抖，吴忧坐在一旁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将方芽揽入怀里，笨手笨脚地安慰，“芽儿不要哭了，你不会死的，求求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少年身上带着常年做纸人而沾染上的纸墨香气，丝丝缕缕地混入方芽的呼吸中，在他混沌的大脑中唤醒一丝清明。他抬起头，乌黑的眼睛逼视着吴忧，语气急迫而热切，像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哥哥，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对吧。”

　　“我能感觉到的，你一定也是喜欢我的。”

　　“你来爱我吧，我也来爱你，我们来做那个让彼此活下去的人好不好？”

　　江小鹿的一个晚上，是方芽的六岁到十三岁，是横跨了方芽和吴忧整整七年的漫长时光。

　　他不知道这七年都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吴忧是什么时候也对方芽暗自滋生了情愫，他只看到吴忧犹豫了片刻，然后笨拙地低下头亲了亲方芽的眼睛。

　　吴忧没有言语回答，他的性格让他羞于吐露直白的爱意，他只是做出了一个肯定的动作，方芽欣喜若狂，两个半大的少年亲密地依偎在一起，随便说点什么都能逗笑对方。

　　方芽的人生，在这让他觉得无比幸福的一刻将彻底转向无可避免的悲剧终点。

　　也许是共同经历了太多事情，江小鹿有点为方芽感到难过，这样的情绪好像当初在清水河岸上送赵石离开时也曾出现过。他最近开始频繁地为普通人类产生情绪波动，他不知道这是好是坏。

　　或许是件坏事，江小鹿想，毕竟他是鬼，鬼不该拥有这么多人类的感情。

　　他将目光转向窗外，那里草木丰茂，蜂鸣蝶舞，婷婷袅袅的柳树在风中宁静的伫立，随风摇摆着鲜翠欲滴的柳枝。
　　少年的方芽总被太多事情所困扰，与众不同的嗜好、同村人的歧视与偏见，暴怒的父亲、柔顺软弱的母亲，还有那点对吴忧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他的眼睛被这些琐事遮住，他永远也看不到自己窗外的景象，看不到外面的夏天。而这个时候他还不知道，属于少年的夏天只有一次。

　　他将永远错过自己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