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鹿》植物脉络

20、第 2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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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家之后，元儿多嘴将吴忧的事情告诉了女人，芽儿那句话也被她模仿得像模像样。女人吓得够呛，她是早从丈夫口中知道了过继的事情，只是没想到自己儿子会这么巧和人家撞上，说的话还这么讨人嫌。一想到这个性情不明的孩子可能会在吴三手面前说点什么，她连猪草也不割了，立刻收拾了一竹篮吃的带着芽儿去找吴三手道歉。

　　篮子里本来只装了两条自家里晒的腊肉和一瓶酒，想到吴三手现在多了个儿子，女人犹豫片刻还是踮着脚从柜子最顶上那层拿了一包麦芽糖下来。

　　芽儿尖着嗓子叫：“那是我的糖！”

　　元儿倒是无所谓，反正放在家里也都是芽儿的，她吃不到半块。

　　女人低声细气地安慰：“芽儿乖，下次娘再去城里给你买。”

　　好一阵劝说，才成功让芽儿安静下来。

　　等女人牵着芽儿站在吴三手的屋子前时，江小鹿察觉到这具身体的控制权又重新回到了他手里。

　　他摸了摸因为刚才一通乱嚷而抽痛的嗓子，不怎么开心地板起小脸一言不发。

　　女人误以为他还在因为糖的事情生气，急忙捏了捏他的手，蹲下身和他说：“乖芽儿，娘保证下次还给你买。一会儿见了三爷爷记得开口叫人知道吗，如果这件事被你爹知道的话他会生气的。”

　　江小鹿懒得说话，索性从鼻腔里嗯了一声。

　　出来开门的是吴忧。

　　他看见女人时明显愣了一下，见她手里牵着江小鹿，有些不确定地喊了一声，“方姨？”

　　“哎，是我。”女人亲热道：“你就是吴忧吧！一看就是个聪明孩子。我听说下午你和我家娃娃在山上碰到了，芽儿不太会说话，我特意带他来给三爷道个歉。”

　　吴忧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他温声道：“没关系的，姨。我都没跟我爹说这件事，就算他知道了也不会放在心里的。”

　　江小鹿明显感觉女人松了一口气，“那就当我们是来拜访一下，不管怎么说过继这么大的事，我们是该来看看三爷的。”她的手在江小鹿背后推了推，“芽儿，快和吴忧哥哥问个好。”

　　江小鹿从吴忧露面开始就一直盯着他看，他能闻到吴忧身上属于盛清和的气味比上午遇到时更重了一些，他不明白这代表什么。听到方母的话，他对吴忧笑了一下，乖顺地说了一句，“哥哥好。”

　　吴忧也对他点点头，随后跟方母说：“爹就在里面，方姨你们快进来吧。”

　　吴三手这个人之所以会让村里人忌讳，除了和他干的营生有关，还是因为他的棺材店是开在家里的。

　　本该空荡荡的小院里摆满了棺材，摆不下棺椁的空地上也堆满了用来做纸人细长骨架，被风吹出呼啦啦的声响。这里是村里唯一一处一年四季都没有阳光照进来的屋子，因此越往里走越觉得漆黑，江小鹿能感觉到女人牵着他的手越来越紧，不知道是担忧芽儿害怕还是女人自己害怕。

　　屋里也没有点灯，能落脚的地方都摆满了栩栩如生的纸糊人偶，或怒或笑、神态各异，唯一相同的就是它们的眼眶都是一片空白的空荡，隐约可见被人偶簇拥的深处坐着一个佝偻人影。

　　女人深吸一口气，提高了声音，“三爷，我是老方家的媳妇，过来给您送点吃的。”

　　里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那个人影放下手里的裁纸刀看过来，声音沙哑干涩像在砂纸上磨过，“老方家的？”

　　他像是思索了一会儿，又自问自答道：“哦，想起来了。我给你们家长义做过棺材。”

　　“有七年了吧。”

　　女人含泪点头，“是的，七年零三个月了。”

　　吴三手点起一盏油灯，借着光，江小鹿终于看清了他的样貌。他是个瘦削的小老头，也因为瘦，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而杂乱，不起眼，就是大街上随处可见的一个平凡老人的长相。
　　江小鹿微微皱眉。

　　他发现他记不住这个老人的脸。

　　这很奇怪。

　　当他试图将对方的脸记下来时，对方的脸就像山间的晨雾一般凝聚了一瞬后又消散了。

　　老人将目光转向他，“这是你们家老二？看着还挺乖巧……今年多大了？”

　　女人说：“有六岁了，芽儿快和三爷爷问好。”

　　江小鹿说：“三爷爷好。”

　　吴三手浑浊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停，“六岁了，还穿成这样吗？”

　　女人说：“没办法……您也知道的。小二出生时身体和他大哥一样不好，我们找人算了一卦，说要将他像女孩儿一样养到十岁才能平安长大。”

　　吴三手咳了一声，嘶哑着说：“也不能尽信，长义没养活，不代表第二个也养不活。”

　　女人摸了把眼泪，“话虽然是这样，但哪敢冒这样的风险呢？长义的事现在都是我心里的一个疙瘩，我是万万不能再经历一次了。”

　　“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老人慢吞吞地说：“不过人毕竟不像纸偶，衣服穿到身上容易，脱下来可就难喽。”

　　他似乎身体不好，说完这句话后又断断续续地咳了很长一段时间，并做出送客的手势。吴忧走过来送他们离开，离开这间昏暗屋子前，一直没说话的江小鹿忽然指着满屋纸偶，状若天真地问：“为什么它们都没有眼睛呢？”

　　“芽儿！”女人急道：“你怎么好奇心这么大？”

　　“没关系的。”老人止住了咳，耷拉着的眼皮掀起一条缝，含笑道：“好久没听过有人问我这个问题了。”

　　他耐心地给江小鹿解释道：“如果点了眼睛，它们会活过来，你这样的小孩子最容易受到惊吓。”

　　江小鹿看着他，“娘说纸偶是假的，它们不会活过来。”

　　吴三手依然微笑地看着他，嗓子里像撒了一把碎木片，又像含糊掺杂了某种叹息，“纸偶是假的，但人心里面的鬼怪是真的。”

　　“它们会活过来。”

　　活过来，吃掉你。

　　老人微笑着垂下眼皮不再说话，后半句话被吞咽进肚子。

　　“是这样吗？谢谢三爷爷。”江小鹿清脆地说：“那我和娘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