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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见面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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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边陲小栖,此时还是一派夏季景象。绣坊今日休市,绣娘青青在院子里的大榕树下,一边绘制着绣片花样,一边等着她的徒弟陆如苍。如苍喜欢甜食,冷泉泡制的红茶水中加入新下的荔枝蜜,马蹄汁与椰汁间层制成半透明的糕点,油炸过的薄荷叶保持着翠绿,围成一圈既做装饰又丰富了口感。低矮的小木桌上赏心悦目的饮食,正是青青对于她唯一弟子满心的喜爱。
院门被缓缓推开,白衣女子戴着斗笠,白纱遮面。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她好似一阵轻风,吹去了暑气,带凉意而来。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仔细辨别着青青绘图发出的极小的声响,抿嘴笑了笑,向院内走去。院子里杂物不少,她走得很慢,碰到了什么马上抬脚侧身避过,尽量不发出声音。低头做事的青青也很配合,专心绘图。待她走近身边,两个人几乎同时,向对方的胳肢窝伸手,一秒破功,大笑打闹做一团。本是不分胜负,不料陆如苍踩到了不知何时掉地的一个空线轴,脚下一滑,失去平衡摔了下去。青青失声惊呼,伸手去扶只抓到了一片衣袖,此时,一个高大的身影飞跃至眼前,一手抄起陆如苍的腰,一手护住她的肩膀,瞬间化险为夷。
“多谢关大哥。”青青向衣着异族服饰的男子道谢,连惊带笑的表情让男子怒不敢言。
陆如苍恢复了站姿,也是笑得弯下了腰,“关九,你不是不进来的吗?就你多事,不然,今日我就无须交功课了,师傅还要给我几包点心赔不是呢。”
关九心想,倒是我错了?黑着脸一声不吭地往院外走。这几日……唉,他还是放心不下,回身叮嘱一句,“陆大人,小心!有事叫我,我在门前。”
一场笑闹过后,两人并肩坐下,陆如苍取下斗笠面纱,从袖中取了一卷织物,“功课做完,请师傅过目。”
青青接过绣品,递了蜜茶给她,“你喝茶,我来看看。”
绣品展开,好一株空谷幽兰。且不说花的鲜活娇美,单叶与茎的配色就显出不凡。青青记得给陆如苍的绿色丝线一共四种,而这绣品上的绿层叠交错,粗看之下竟不下十种,应该是把丝线劈开后和其它颜色另配再捻成的。她拿着绣品走到日光下,不同角度看过去,花也绽开,叶也飘舞,真是一幅好作品。
“陆大人,佳作啊。”青青转身对着陆如苍夸赞。
“青青师傅,好茶啊。”陆如苍双眼直直地望着前方,淡淡地回应。
青青心里甚为钦佩,常人刺绣针脚规整、形态逼真已是不易,陆如苍双眼不能视物,却连丝线的颜色都重新配过,可想之知,这十日她是费了多少功夫、吃了多少辛苦。她坐回陆如苍身边,仔细地看着这个女子,额头饱满,面庞圆而略方,鼻梁挺直,浓眉下的一双眼原本也应该是炯炯有神的吧?听闻曾是名动四方的女将军,初到小栖时,却是个没了半条命的阶下囚。被扔到了南山深处的废宅,官家人马撤走,只留下个五大三粗的关九。那日,她上山采撷做染料的花草,看废宅里那棵原已是枯木的木棉竟起死回生,开得正红火,便忍不住进去了。陆如苍就倚门坐在破落的屋前,衣衫单薄,长发散落,神情恍惚,像是一只被人遗弃了太久的小猫……
“这茶真甜!”陆如苍欢喜的感叹把青青又拉回了五年后的当下,她拿了块马蹄椰汁糕递到陆如苍的嘴边,“张嘴,尝尝今日的糕甜不甜?”
“师傅做的,自然是甜的。”陆如苍塞满口含含糊糊地说道。
从前在军中,风餐露宿,酒肉常见,果腹、壮胆、助兴,大碗喝大块吃,但糕点这类精细吃食着实用处不大,也没那工夫去品味。战功加身,马上又踏上下一个征程,陆如苍母亲早逝,自小以军营为家,在得胜的欲望之外,她唯一的惦念就是相府里齐夫人那精致的茶点了。那是一种她羡慕却只能浅尝、不曾拥有的生活,齐夫人温柔的笑,带着江南口音的软语,齐妍婉约的歌声和她抚琴专注陶醉的神情,镶在相府秀美后院的背景里,是她不敢触碰的记忆。
如今,能和青青在榕树下,喝蜜茶、吃甜点心,她觉得大约也是命运对她的一种补偿。吃了太多的苦,她得到的每一分甜都觉得格外的甜。这五年,她很享受,也很感激。在她已盲的双眼里,这五年……是朵粉色的花。
“陆大人的兰花真是俊俏,可惜这等名品我无福亲见。过年集市上也有兰花,都是花团锦簇的,喜庆是喜庆,就是有点俗。”青青给自己斟了杯蜜茶,又一次展开绣品,细细欣赏着。
“俗气?我倒觉着是热闹,只是我也未曾见,唯有按记忆绣出这株兰花了。名品确是名品,却是孤寂冷清了些。师傅,我很喜欢这里的热闹。下次,我来交功课的时候,你不用给她们放假。我让关九打些野味,大家一起烤肉吃。”
青青收起绣品,随意地说,“过几日便是中秋了,中秋烤肉,算你一份就是。走,我们进绣房,把十八针游绣法学完。”
“中秋了吗?这么快就中秋了吗?”陆如苍脸色有些发白,喃喃说着,放下手中的杯子,不想正放在了桌沿,一个不稳,杯子落地,“啪”的一声,碎了。
“关九,你可知过几日便是中秋了?”陆如苍坐在马背上轻声问道。
“自是知道,所以这几日,多加小心吧。”
“小心大可不必,音讯全无,多半难善终了。”
关九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但这五年从未有过的寻常安宁日子,任谁都会有一丝不舍吧?他和陆如苍,该失去、不该失去的,都失去了。说不定,这一次,他们□□脆地遗忘了,那不也是残生的一种希望吗?
“关九,去郁香楼吧。”陆如苍用腿夹了一下马肚子,停了下来,“我想再……我想听听戏。”
关九没有作声,只是拉起缰绳,默默地转身,领着一人一马向镇上最热闹的酒家郁香楼走去。
郁香楼里一天两场戏,陆如苍进门的时候已经唱到了最后一出。她轻车熟路地走到戏台左边角落的固定位子,刚要落坐,关九拦住了她。
座位上的少年略惊讶地打量着眼前陌生的二人,男的高大强壮、异族打扮,女的虽轻纱遮面瞧不见面容,但身形修长、姿态美好,他没想到风尘仆仆地来到小栖,刚在酒楼坐下,就遇到了皇命要找的人。当下速速起身,对那女子施礼深拜,“小人纪成依,为陛下娘娘亲封特使,在此见过陆如苍陆大人。”
关九一把把陆如苍拽到自己身后,警惕地扫视四周,并未见到更多陌生面孔,心下略略平静。
陆如苍安然淡漠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这位大人不必多礼。如苍以带罪之身,恭候皇命。”虽说是恭候,她却并未下跪,亦没有躬身施礼,只是直直地站着,好像站在这些世俗贵贱之外。
在这里传谕似乎也不合适,纪成依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回头向大常求助。大常与关九、陆如苍算是“故人”,五年巨变,一时心下感慨,也没有任何回应。
“不如先在此将就用些饭食,再去陆大人府邸传谕?”纪成依想你们都不作声,那我就做主吧。天高皇帝远,规矩没人守着便也不怎么唬人了。
“那就坐吧。”陆如苍从关九身后走出,慢慢挪出一张凳,坐下了。只可惜他们这么来往一回,台上的戏已谢了幕。再想听,不知是何时了。
南境小镇的饭馆酒肆里,拼桌同食本就常见,这里的人又是极不愿管他人闲事的,所以,这四人坐下,小二自然地给他们点菜上酒,也就吃喝了起来。三只酒杯,一一倒满,大常想举杯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关九细心地对付着一只鸡翅,剔骨取肉,放入陆如苍碗中。大常看着面色平静、双目无华的昔日女将军,微笑地品尝着那块鸡肉,硬着头皮说了一句,“陆大人,常某敬你一杯!”不等对方反应,就将酒一饮而尽。
陆如苍亦接过关九递来的酒杯,饮了,并无言。
纪成依不曾想过除去面纱的陆如苍是这付模样,本来兴致勃勃想要尝尝南疆美味的少年只是机械地塞了些肉菜进腹中。还有大常特地要来的一碗热粥,加了他随身带来的草药。药一加入粥里,那股熟悉的霉味就升腾了起来,陆如苍和关九都不由地皱了皱眉,而纪成依反倒得了莫明的心安。他还是个孩子,这十日内发生的所有惊扰了他懒散的成长,他把那粥一气喝了干净,“既来之,则安之”吧。
一行四人快到宅子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山里各种声响却正是上演得欢。车行不了山路,他们四人分骑两匹马,纪成依缩在大常身前像个姑娘似的没出息地紧闭着眼。大常心里不屑,但仍是悄悄地用衣襟遮住了孩子的耳朵,这下知道差事不好当了吧?
还有多远呢?他抬头向远处望了望,宅子已是隐隐可见了。像是石屋,两层模样,没有见惯了的飞檐明瓦,墩实无华地矗立在密林中。这倒是今日所见中,唯一与他印象中的武将世家陆家相符的景象了。陆定坤,一个武神一样的人物,即使与大常相遇时他已被投入天牢,但那一身凛然威风仍是保持住了八成。陆如苍,最后一夜,陆将军口中最为不舍的小女儿,大常跟在她身后默默地想,他和她这样的武夫是不是手上染了血就再难有善终了?幸好纪成依不同,是孱弱了些,但愿长命安乐吧。
“到了吗?”纪成依晕晕乎乎中感觉到马不走了,但他不愿在这种不确定里睁眼面对黑暗,仍是紧靠在大常身上,小声问道。
“辛苦特使了,山深路远。不过,这就到了。”陆如苍的声音较她的年纪更加老成一些,还带着些沙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