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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初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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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成依小心地睁开眼睛,只见陆如苍和关九已经下马,一前一后进了大宅。那陆如苍明明距他有数十步之遥,怎就听见了那么小声的提问呢?而且方才的回答也似近在眼前。这林中兽叫鸟鸣,一派嘈杂中,而她一开口便如山中的主宰一般,苍凉而平静的声音让蜷着身子的纪成依都不由地挺直了腰。
大常自己先下了马,让纪成依骑着,直牵到了宅院里面,才扶他下来。院中并无灯火,匆匆拴马,二人就进了屋。一进屋,相视而笑,也就是陆如苍眼盲,不然这么怪异的地方一个女子是断然住不下去的。
石屋内部方正,家俱亦不多,但就东一个西一个地胡乱摆放着。进门处一张木案,形似展翅大鹏,可能是山中古木的巨根雕琢打磨而成,昏暗的灯火下,颇有几分质朴的意趣。但这案子委实太大,虽可放置一众杂物,却几乎挡住了进门的路。好容易绕过案子,又迎面放着个三人宽的木架,挂着粗布帘子。这架子既不靠墙又不落角,突兀地杵在那里,粗壮得可笑。地上随意地铺着草垫,小的大约用来坐人,大的上面亦堆着东西。四周的墙面也并没有闲着,在张牙舞爪的兽皮旁边胡乱钉了些木钉,上面挂着各式丝竹乐器。这石屋虽简陋但容量颇大,也没有分出小间,但却在屋主毫无章法的布置下显得拥挤凌乱。
纪常二人只是暗笑,不知是笑这宅子的乱,还是笑着想念起他们那个同样乱而亲切的深宫书库。走了十日有余,那里有没有被耗子占领呢?
关九仍是保持着警惕,他虽看不起来人的武功,自视一息之内即可制伏他们的任何攻击,但毕竟是那宫里的来使,背后是帝国的算计和命令,他吃过亏,不得不提着十二分担心防备着。进得门来,二人似乎在笑,该不是什么奸计得逞了吧?这么想着,关九又点亮了置于墙龛里的两盏灯,费点油没什么,他必须眼观六路,护陆大人周全。
陆如苍站了一会儿,她听到关九的呼吸声重于往日,心头不由一酸。在命运的安排面前,再多的挣扎都是徒增痛苦,但如果挣扎并不是为了一己之私,那么在痛苦之中又似乎有些悲壮。为了这份悲壮要付出更长更多的残酷代价吗?曾经她统率陆家军八千条汉子,毫不犹豫地为了一纸军令,为了军令代表的一国之尊,为了所谓的正统大义流血拼命,她护着皇命,陆家军护着她。可是,她和他们算什么呢?人命在皇命面前不过是纸上的数字,不配有姓名。
“关九,无妨。”她忍不住轻声唤他。两个陌生人的气息都是平稳安定的,周围也无其它人声,至少,这一夜,没什么古怪。
“纪大人,时候不早了,是否先传谕?”
正事当然要办,纪成依接过大常递来的包袱,从深处取出一个封着火漆的竹筒,揭开了封印。这竹筒颇长,纪成依也是第一次办这种差事,他伸出两根细细的手指做筷子状,想要伸进竹筒夹出纸卷,夹了几次都中途滑落了。一屋子三个人都盯着他,当下少年难免失了平日的淡定从容,一咬牙,反转竹筒往外倒吧。按说这有皇命加持过的物件是不能头朝下倒着来弄的,但在这边陲荒山也没人与他计较。可不巧,纪成依急于求成,劲儿使大了,那纸卷掉了出来,他又没接住,落到地上竟滚到了陆如苍的脚边。关九疑心有诈,又一次冲到了陆如苍身前,一脚就踩住了那纸卷。
一时间,一方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一方面红耳赤、目瞪口呆,陆如苍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但众人呼吸皆乱的情境还是让她笑出了声。
“呵呵呵,关九,你又多事吧?”她伸手搭上关九的肩膀,微微用力按了按,“无妨,信我。”待关九听话地退到了一旁,陆如苍也收拾了自己的笑意,正了正身形,“纪大人,传谕吧。”
传谕,难道没人应该跪一下吗?
夜半,暑热竟未消退半分。纪成依浑身是汗,他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来,身侧的大常和不远处的关九都敞着怀呼呼大睡,石屋里一丝风也没有,湿热的空气中带着浓重的汗味儿,他觉得自己有窒息的危险,摇摇晃晃地向门外走去。
月色是极好的。这里与皇城不同,月亮似乎只用照耀这宅子,所以格外卖力地明亮着,但即使这明亮的月光也无力撕开密实的闷热,纪成依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汗,在院中踱着步子,想要寻一处风口乘乘凉。院子中间的那棵树高大挺拔,开着一树的红花,若爬上去,总该吹得到风了吧?纪成依走到树下,笨手笨脚地抱住树干试了一下,发现简直是异想天开。
他抬头渴望地看着高处,神谕般无瑕的月光里,一朵红花悄无声息地落下。他眼看着月光被红花一点一点地遮住,又一点一点透出新的红色的光;他呆呆地等着那朵红花温柔地落到脸上,再顺着他的身体慢慢滑落到地面。
皎白的月,火红的花……纪成依的心头闪电般划过剧烈的疼痛,他松手跌坐在地上,捂着胸口,张大嘴用力地呼吸。
“你怎么了?”陆如苍的声音传到他耳朵里恍若隔世,“这里……是需费些时日适应的,我亦如此,当年。”
陆如苍犹豫了一下,还是俯下身、伸手去扶纪成依。这么热的天,她的手,竟然冰凉。纪成依被隔着衣衫透出的凉意又惊了一回,他一转头,月下白衣的女子神情淡漠得犹如尊神。
这不是一趟好差事,纪成依跟在陆如苍身后戚戚哀哀地想,他开始想家了。他的家,在皇城。
到了屋门口,陆如苍反手拉住了他,这次是手腕。说话声音稚嫩,呼吸轻浅,刚刚扶他时又掂量了一下身形,大概已知晓是个孩子,军营出身的陆大人也就不矫情那些男女之防了,牵着他上了二楼。一片漆黑,对她来说并无分别,而缓过神来的纪成依还是有些害怕,不由地和她贴紧了些,女将军身上有股暗暗的木香,透过她冰凉的体温冷静地散发出来,让人想起沉没于深水的某段沉香。
陆如苍无声地笑了笑,牵着他点亮了案上的灯,这才松手安置他坐下。转身去石壁上凿出浅洞内取出了茶壶和一只杯子,“喝杯茶,甜的。”她熟练地倒茶,不多不少正好一杯,朝着纪成依呼吸的方向递过去。小孩子,都是喜欢甜的吧?
纪成依喝着茶,甜丝丝的,回味有几许清凉,更上一层楼也似乎真的有风吹过了,他的心终于可以平静了下来,斜倚着案子又恢复了日常的懒散闲适。只是,两人相对,总要说些什么吧。
“陆大人,……,好茶……纪某可否再讨一杯饮?”
“你多大了?”陆如苍听着他打官腔越发好笑,不禁细问起来。
“十八有余,近十九了。”纪成依心想反正她也看不见,说得老一些才对得起特使的身份,但一说起年龄,他又不免多想了一层,为何娘娘执意要他一个少年来做特使呢?见过陆关二人以后,他也感觉到这份差事的份量了,恐怕远不止“探望故人”这么简单。
“倒是难为你小小年纪跋山涉水走这一趟了,小栖不比皇城,我这里也样样简陋,纪……大人只能委屈几日了。”陆如苍停了一停,心里计算了日子,“幸好,也就……几日吧。”她本就沙哑的嗓音愈加低沉了。始终,还是要离开吗?爹爹说过,军人无家,所以家破了,亦不必伤怀。可是,她想留在一个地方,安个小家,这里或者哪里都好,她错了吗?
“这薄荷入茶甚好,甜也甜得清新悠香,此处特产吗?”纪成依想了想,还是从吃喝入手吧,“食色性也”,陆大人虽瞧不见世间缤纷,但出品的美味却是不凡,如果在这样的天气里喝宫中那些浓俨的苦茶才真叫人内外俱伤呢。
“是荔枝蜜,小栖独有。养蜂人就在山凹那边,新取的蜜更为香甜,纪大人若喜欢,倒是可以去逛逛。”陆如苍拿小栖当家了,有客自远方来,要拿出亮眼的好东西来招待。她很遗憾,在近三十年的人生中没有尽情尽性地浪荡于江湖山川,没有在眼不盲心不冷的时候认真地看每一朵云,赏每一夜的月光,陶醉于每一个笑容。她也曾想过新生开始,也是这么坚强无畏地活过来了,但该来的是一刻都不会等,她即使笑对这个结局,也是苦笑。苦笑是什么?苦笑是泡在苦水里的花努力一刹的绽放,是吃不到糖的孩子梦里枕边的泪痕,是懂得以后还要生出奢望的一点点倔强。
“家传兵书,我不曾见过,纪大人。”
纪成依不曾想这么快就要结束愉快的夜话,进入艰涩的会谈了,茶还没喝完呢。但他也并未将手谕上提到的这件事想得多么重,“不曾见过就不曾见过,我知道了,定会如实回禀陛下和娘娘。”
陆如苍吃了一惊,“不曾见过就不曾见过”,她在心里重复了一遍,思量了一会儿,不知这少年是懵懂还是另有算计,“不曾见过……就……不曾见过了?”她轻声地问,好像在和自己商量。
“陆大人,纪某第一次当差是不错,但我知天下事之根本无非‘善与恶’,人与人言无非‘问与答’。既出口问询,就应信对方所答,若非如此,何有此问?有与没有,皆是答句,虽不知因,但见其果。故,不曾见过就不曾见过罢了。皇命所托,我亦得你亲口作答。这就了结作罢了。”纪成依透过窗户,看见那一树红花的烈影在月下轻舞婆娑。“院中那棵大树也是此处独有吧?叫什么?”
“木棉,”陆如苍听惯了人们对这树红花的赞叹,虽不得见,但也为其绝世风姿而自豪,“很美,是吗?”
“嗯,美,美得……”纪成依想找一个词来确切地形容这种惊艳,他想着想着,竟伏在案上睡了过去。
听着少年慢慢平缓、进而深沉的呼吸,陆如苍摸索着给他盖上了自己的外衫。南方的夜,湿湿的,热热的,一如眼眶里蓄积已久的泪。
“关九,你抱这孩子下去歇息吧。”
早已站在院中待命的关九与大常对视了一下,这一夜,是真的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