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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少年特使 ...

  •   纪成依很少在宫里走动,即使跑腿的事,大常也不太舍得让他做。常年关在书库里,脸色就有些苍白。大常武夫出身,每日晨昏必要在院子打一套拳,一开始还叫上纪成依,有心壮壮他的筋骨,但实在是纸片一样的人,动了几下,不成样子不说,隔日竟更懒了些。便不再勉强,随他去纸堆里窝着了。这个孩子,他是极溺爱的,完全没有当年做侍卫统领时的严厉苛责。
      晨光里的皇城和昨日黄昏里的不同,热闹又忙碌。王公公是尚帝面前的红人,一路行礼者众,他几乎不应,只是疾行。一个老头,走得这么快,纪成依跟在后面心生不满。他闲惯了,很看不起这种匆忙,全不知在宫里当差有时慢一步就是要掉脑袋的。
      行至焰灼宫前,少年的额头已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苍白的脸颊上升起了淡粉的红晕。的确是从榻上蹦起来的,他的发束得有些松,又疾行了一路,鬓边的发丝就落了下来,随着晨风微微飘动,于撩人处不自知。一张稚气未脱的毛茸茸的脸,被琉璃瓦折射的日光辉映出了不真实的单纯干净,眉目只是清秀并不惊人,但只要和人对视,那无欲淡然的神态自有一番记忆深刻的特别。他随手拿来套上的外袍,是旧旧的淡青色,腰间米白的束带亦是束得松,并没有宫里常见的紧绷规整。这人,往焰灼宫前一站,自然又懒散得像角落里的一棵小树,在这高墙之内,让人又爱又怜。
      茉心亲自出来领了他,直接往内殿里带。这一路繁花似锦,纪成依走着看着,一向冷冷清清的他第二次来,却竟也喜欢上了这里的浓艳馥郁。说到底,人不都是向往温暖的吗?
      焰灼宫的花,株株富贵华丽,从各处搜寻了来,请最好的园艺工匠打理培育,一年四季,务必繁茂耀眼,一旦出现凋萎的迹象便被毫不留情地清理出去,在娘娘没见着之前,换上最新鲜艳丽的新品。这里是皇后的宫殿,她既懒得出去,便把这世间最好的繁华盛景收于此处,天下的美是她的,她这里的美就是天下。
      和昨日一样,纪成依被美景花香熏得有些头晕,十几岁的少年,都免不了这一关。说色说欲有些过了,但成熟的门开启初始,那五光十色的活色生香的确让人有醉生梦死的眩晕无力。寻常的那些倒还好,无非梦里偷欢之后,寻妻时找个了和巷尾买鱼姑娘一样手臂雪白的女子,但小书童这从故纸堆到焰灼宫的巨大反差只怕不是他清冷的性子就能化解的。
      茉心有些怜爱地看了看纪成依,心里升起了昨夜那个与她一同走在月下的孤寂怅然的身影,不由地叹了口气。再抬眼向殿上看,娘娘正在作画,执笔凝神,眉间的忧伤隐隐可见。这几日,她原就精巧的面庞越发削瘦了,从不容人质疑的坚定目光也时时有焕散无助的感觉。茉心想不明白,为何要这样为难他,还有她自己。
      “娘娘作画,你可愿稍等片刻?”茉心问纪成依。
      “……”,纵是不守规矩地和大常呆在深宫一角,纪成依也是要出差事的,他从未听过这样的询问,声音是这样的柔美温润,而且是在皇后的宫中,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那就等片刻?”茉心笑着给孩子看了座,“童子坐吧,我去去就来,请童子喝一盏茶。”

      齐妍常常觉得今日同昨日没什么不同,现在同十年前亦没什么不同,所以,生和死也没什么不同。她不必如儿时那般遵着时辰起身、学艺、进膳、入睡,但依旧是从床到殿,从殿到花园,再从花园到床地反复做那几件事挨过日头。她感到深深地厌倦,却必须不断用各种残忍的方式给自己鼓劲打气。
      近日,她总是想起父亲,想起那可怕的一段日子里,他书斋里彻夜不灭的灯火。彼时,她整夜坐在院子冰凉的石凳上流泪,望着窗上映出父亲读书的侧影,不时还有他高声的诵读传入耳中。自出生以来,他在她心中是高大的,是儒雅的,是春风得意的,是无所不能的,她不明白母亲为何冷笑着摔了她一直戴着的那只玉镯、一连几日关在房中不吃不喝不见人,她问父亲时,得到的却是五雷轰顶的答案。父亲说,别无他法,此乃大义。在极度的绝望中,她明白必须做最后的抗争——当命运扼住你的喉咙不屑怪笑时,人只有拿出生命中最有价值的部分做殊死搏斗。父亲有读了一辈子的圣贤书;而她,只有她自己。
      抗争的结果,她赢了!赢了吗?路漫漫,未到尽头。

      纪成依觉得这个场景有几分滑稽,宏大的宫殿里,娘娘高高在上地作画,他一个人突兀地坐在几乎正中的位置。若是观众,倒也瞧不见什么;说是伺候着吧,更帮不上什么忙。这领路的姐姐是有心还无意,给他一个如此可笑的位置。端坐了一刻,懒散惯了的骨头就支撑不住了,纪成依把心一横,起身施礼,叫了声“娘娘”,俯身低头等着招呼。
      咦,怎么没动静?昨晚在宫门前等尚帝下轿等得太久,睡了一夜腰还是硬的,这倒好,今日旧地重返,又得把腰折了?实在是身子不争气,他不得不又加大音量道了一声“娘娘”。可直到大殿里的回声都完全散去了,他也没得到一丝回应。唉,这焰灼宫虽好,但无奈对他的腰极不友好啊。
      他微微抬眼,偷偷向皇后的方向望去,正好齐妍落笔抬头,两人的目光对上了。皇后的眼神很快速地闪了一下,似是略略吃惊。纪成依自知失礼,赶忙又低下了头,腰也抗着疼弯得更低了些。唉,她盯着殿下的少年看了一会儿,等着他再次偷看,可这孩子显然也是懂规矩的,身子虽已僵得微微颤抖却不敢再逾矩了。等了一会儿,齐妍无奈地笑了笑,想来他是真被藏起在深宫了,对她这位皇后娘娘一无所知啊,于是拿起案上的金铃摇了摇。
      纪成依循声抬头,茉心也匆匆从殿外赶来。齐妍冲他俩儿招了招手,茉心上前几步,纪成依见娘娘仍看着他,便也跟上了。到了案前,才瞧见娘娘画的是美人图,红衣似血,黑发如墨,竟……是她自己?纪成依本就对书画着迷,看着画中佳人,不觉走得近了,茉心伸手将他拦了一拦,皇后身边岂容他人近于三尺?齐妍心内好笑,茉心怎么越发小气刻板了呢?她起身玩闹一般地拽了拽茉心的衣袖,快点办正事吧。
      “童子有缘,娘娘有一事相托,”茉心握住了齐妍的手,盯着纪成依的眼睛仔细地观察着。
      他喜欢焰灼宫,喜欢这红衣娘娘,也喜欢这位神出鬼没、声音迷人的姐姐,但他不喜欢差事。纪成依的懒正如他表里如一的真,是丝毫不加掩饰的。茉心看出来了,齐妍也看出来了。
      茉心犹豫地看了看齐妍,后者挑了挑眉,却目光坚定,好吧,她虽不认同也不明白,但和五年前一样,她会忠诚地执行命令。
      “出宫远行,代娘娘探望一位故人。”
      然后呢?纪成依仍不作声,面对突如其来的状况,他开始暗暗绷紧神经,进入了本能的战备状态。毕竟对面的是一国之母,这焰灼宫的戾气也不可谓不重,他一个小如尘埃的童子刚涉足第二次,竟要担起出宫的重任,这……有半分是运,却有九分九的杀机。
      三人沉默着,殿上红色织锦笼幔也似乎在这沉默中暗了下来,沉甸甸地向所有人施加着压力。齐妍缓缓退回了正位,她扶额想了一会儿,提笔在那画的空白处写了两个字——
      可愿?
      茉心愣住了,轻飘飘的两个字,怎么会是“可愿?”
      她绝决逼宫夺后位的时候,没有问过天下和尚帝“可愿”;她血洗灭迹时,没有问过那上百条人命“可愿”;她扭断脖子做羹汤时,没有问过那些千里传信的信鸽“可愿”……如今,她问童子“可愿”?茉心怕不是生出了些嫉妒,虽是千挑万选了出来的人,也由不得他愿与不愿,何必给这两个字——“可愿”。
      纪成依也愣住了,他的目光顺着这两个字,经由笔尖到微微发抖的手腕,到牡丹金绣掩着的起伏的胸口,再到清秀的脸庞,对上了皇后那空洞哀伤的眼神。这双眼,是美丽的,更是疲惫的,即使浓艳的妆容也快要撑不起她的威严冷酷了。它仿佛相逢了太多的明媚风景,又历见了太多的枯萎离散,承载不起了,便一股脑儿地抛洒了去,如今空空如也,连泪也流不出了。纪成依没有办法对着这样的一双眼说“不”,他只有愣愣地施礼,深深地一拜——
      “我愿。”

      “你可知你应承下了什么差事?”大常一把扯掉了腰间的束带,敞着外袍,暴躁地在书库前厅里疾走,如一头困兽。
      “不知。”
      “不知?”
      “按你的问法,我就一定是‘不知’了。”纪成依一副赖皮赖脸的样子斜倚在榻上,似一只懒洋洋的猫,眼睛半眯着,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又好像一切都不在乎。
      大常张了张嘴,但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给这小祖宗解释他错综复杂的猜想,只好又闭上了。心里实在是又气又乱,随手掀翻了一架子书。
      纪成依看着他表演,笑眯眯地躺了下来,腰还是有些疼,能歇着就歇着吧。出宫后大概就不用行这种遭罪的礼了吧?想到这事,他觉得自己是应下了一份美差。那一架子书,是新近理出来的民间要术,很是生动有趣,只是大多残破,又不规整,无封、无题、无概述,整理起来颇为伤神。这倒好,你大常一招摧书辣掌自己痛快了,重新整理的麻烦也请一并收下,我自出宫逍遥,噢不,办差去了。
      就这样僵持着,当亲卫营统领周挺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一地狼籍和两个衣衫不整、姿态不雅的人,他有点搞不清了,茉心让他带去陛下面前的,究竟是哪一个?哪一个都不像是能让娘娘亲点的样子啊。
      这下变成三个人愣在破书堆里了。
      “亲卫营统领周挺奉娘娘之命,前来带特使觐见皇上。”周挺对着空气自报家门。
      “好烦!”纪成依和大常不约而同地在心里喊了一句,两人眼神一对,算是和解了大半。照例还是由大常出面应对,纪成依跟着他站起身来,对来者施礼。
      “周统领辛苦。这小娃儿一早去了你们那里,这才刚刚回来,早膳、午膳都未进半点,可否稍待片刻,容他果腹?”大常嘴里的商量就是这样,一般都是没得商量的语气。
      此刻午时未到,哪里就要用午膳了?周挺心下不悦,皇命可是能耽误的?他正思量要如何拒绝时,大常转身走了。这……,周挺心想,我就这么带走小书童是不是也有点怪?听语气,这壮汉倒像是他的长辈亲眷。岂料大常端着一口大锅又回来了。
      纪成依也真的饿了,他捡了一下案子上的书,去里间拿出了两只碗、一柄匙,大常揭开了锅盖。粥一直在灶上用慢火温着,这会儿还是热气腾腾的。这份不管不顾的自在把入宫当值三载的周挺给震住了,还有那热粥的气味也着实不佳,怕这二人吃的都是陈粮霉米吧?他不可思议地皱了皱眉,喃喃地说道:“罢了,你快些用吧。我……在门外候你片刻。”
      凌乱的屋子里,低矮的案子,一口烧黑的大锅,热气在高窗透过的日光里袅袅升起。大常拿起碗就着边大口吸溜,纪成依用勺子小口小口地边吹边吃。五年来,这样的画面稀松平常,但大常心里明白,往后可能不会再有如此安宁相对的日子。在喝粥的声响里,他默默隐藏了自己的忧虑和伤感,开始思考如何才能再护这孩子一程。纪成依不会骑马,远行总要坐车,那便做个马夫好了。他在宫里这些年,看过功罪因果,早就不在乎什么身份地位了,他只想不负人所托、护纪成依周全。天涯海角。

      尚帝的身不由己并不比任何一个出生皇室的人更多,但他想不通的是,为什么命运总要给他一个自由自在的假像包装。皇家也是家,他本该是家中不起眼的那种孩子。他在父皇四十七岁那年出生,是母亲膝下的独子,外祖父是不用天天上朝的四品文官。继承大统轮不着他,做个闲散王爷也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好命。于是,他不用太刻苦地读书,不用拼命地练习骑射,不用母亲带着常常觐见应酬,倒是在宫外的日子更多一些。
      他第一次见到齐妍就是在宫外。齐妍的父亲齐意平新到宰相任上,相府开府迎客,他跟着哥哥们去道贺,见到了齐相的小女儿,单名一个“妍”字。齐妍贵而不骄,反倒有几分羞怯,继承了她母亲江南人士的长相,清清淡淡的一个小女孩儿,礼数周全地和大家保持着大家闺秀的标准距离。席间最耀眼的女子是大将军陆定坤的长女陆如苍,浓眉大眼,身姿挺拔,一派武将之后的飒爽威风。据说自小就随父长居营中,功夫兵法并不逊于她的三位哥哥,就连和小王爷们打招呼也是目光直接对视,拱手为礼,举杯先干为敬。
      这么多年过去了,郑历已经成了大良天子,但当时有幸见证文武双雄初次交锋的情景仍历历在目。势不两立,他叹了口气,不知道齐妍到底要借这“五年之约”闹出些什么?
      这小子是交了狗屎运了吧?周挺酸溜溜地想,不过就是送了几幅画,怎么就平步青云成特使了呢?见完皇后见皇上,再过几日怕不是要登堂入室、当朝问政了?他转头看了看纪成依,还是一副淡漠的表情,步子也是拖拖拉拉,全不见紧张、兴奋、惶恐这类该有的模样。“既来之,则安之。”昨日自己想说的话,倒真就成了小书童的写照。
      尚帝打开了地图,王公公掌着灯,随着他的目光移动,从都城金领一路向南,成渭、高梁、宜仓、谢郡,最后落在了小栖上。尚帝伸出手,细长白晰的食指轻轻地点在“小栖”二字上,远在天边,触摸不到啊。
      “陛下,焰灼宫特使到。”小公公进来禀报。
      “宣吧。”
      王公公听到了“焰灼宫”不自觉地皱了皱眉,但皇帝尚且要让着三分,不,是七分,他一个做奴才的又能如何呢?只能想着命人炖上一盅参汤给主子备着了。
      “起来说话,”尚帝走到纪成依身边,伸手扶他起身。这少年倒是干净清爽,齐妍的眼光向来不错。
      “你可知特使之职责?”
      “代娘娘探望故人,”短短一日,天降大任,纪成依从何而知“特使职责”呢?他应下差事不过是不想那个深宫里的红衣女人更伤心而已。
      “故人?……故人……”尚帝的眼神在纪成依的脸上扫了几个来回,又负手转身走了几步,怅然自语道,“故人远去,探又如何?故人归来,何言以对?”
      “故人远去,牵挂故为一探;故人若归,心安何须多言。”
      尚帝本是感叹,没想到这少年竟会作答,惊讶之余,又多出了几分伤感。少年说的不错,但也错了,在成为“故人”的那一刻起,陆如苍就不再只是牵挂,也无法再让人心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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