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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她的决定 ...

  •   齐妍摇了摇案上放置的金铃,茉心便应声率着一众宫娘进来布膳了。
      五年里最熟悉也恐惧的味道,尚帝艰难地咽了咽口水,秀气的喉结微微颤抖。今日的规格格外隆重,鎏金的圆形案子里描画的是苍茫夜色,一只白孔雀傲然而立,掐丝的银线蜿蜒勾勒,虽无写实的明月,但这孔雀真如在月光下一般,俊美中透出一股凛然。四人捧着案子,茉心迅速地收去了笔墨,待这案子放下,才见得那孔雀瀑布似的裙尾竟是根根分明、由真的羽毛精心修剪制成。偌大的案子上只有一个小盅,碧玉雕琢而成,便是那月下顽石了。上好的玉,料子厚,点翠又通透,隐隐地,仿佛瞧得见盅里那珍味佳肴在流动。一付箸,一柄匙,皆为汉白玉制成,温润无瑕,只是和碧玉小盅不成对,就算为了呼应那白孔雀也略显突兀了。这……许是皇家独有的意趣吧。
      齐妍左手扶袖,右手殷勤地揭开了小盅的盖子,照理这玉盅壁厚,足以保温,但揭盖之下,这汤却是一丝热气都没有。清水中,侧卧着一只拔了毛的、粉色的鸽子,死状十分安详,闭着的眼睛甚至透着一丝柔情,长长的颈项虽已折断但仍努力摆出悠然的姿态。风中生,水中亡,翅膀因不再有用处而紧缩着,伶仃的脚爪如血如焰。齐妍温怒的眼神扫过宫娘,包括茉心在内的五个人都从心底里泛起了透骨的冷意。这鸽子……合盖时明明是睁着眼的,这会儿怎么闭上了?五年来,只只都是睁着眼的,今儿,怎么闭上了?
      尚帝倒没看出什么不同,一个受刑之人,怎会去留意刑具的模样变化?单想着那痛、那苦就费足脑筋了吧?让他暂且煎熬着,齐妍放下盅盖,一手执箸,一手执匙生生插进了鸽身,用力一掰,未凝住的血便渗了出来,鸽子血在汉白玉的筷子上凝成一粒一粒的小血珠,在她眼里是触目惊心的美。她脸上的笑渐渐展露出狰狞,夹起一片带血的肉送到尚帝嘴边,挑起细长的眉,无辜的双眼充满期盼地等着,另一只手还不忘去拨拉一下那死鸽子的眼皮,硬拨拉开了,也是无光的死灰,这倒和以往一模一样了。她笑得更满意了,咧开了嘴,忘了江南闺秀的文雅,也忘了一国之母的端庄,用得意挑衅的眼光肆意地望向面如死灰的夫君。
      如同举颈向刀的殉道者,尚帝终于木然地张开了嘴,含住了那片鸽肉,极力忍住想要去拭唇边看不见的血丝的欲望。在齐妍满面春风的期待中,他甚至努力嘴角向上地挤出了点难看的笑,机械又用力地咀嚼了三下。一匙汤又被佳人送到嘴边,冰冷的温度并未成功地封锁住那令人作呕的腥气,清理不净的小绒毛随汤入口,在整个感觉系统里乱窜。他用尽全身力气对自己无声地大喊:“咽下去!咽下去!咽——下——去!”
      “朕,饱了。”他眼眶泛红,似被逼出了泪光,却仍温柔轻声地说。
      齐妍放下了餐具,也放下了一个晚上的笑意。她不是因为他的话才这么做的,是自己觉得够了。
      而且,她听不见的。

      他和她,还有她,生来富贵,便再没有什么是可以自己选的了。
      尚帝坐在皇后寝宫的床沿,在她闹够了才能安睡的夜里,握着她滚烫灼热的小手。他心疼她的疯狂,也几乎可以共情她的无奈。但他更希望有朝一日,她能在痛苦度日中回过神来,哪怕只一刻,听一听他对从前的怀念。或许,他懂她几分,而她,并不想懂他。
      所以,谁更惨呢?冰冷如他,还是火热如她?
      饶是只盖一层织锦,她还是在睡梦中掀开了大半,探着了那冰凉的大手,便翻身贴了上来。是了,她是这样的。自小得了好东西,从不声张,只暗暗藏着,最喜欢藏在床上——薄被夹层、枕头下面、褥子底下或是床架缝里。用自己的身子压着,便是最妥当、谁也夺不去了的,于无人时偷偷地欢喜。
      尚帝的手连同半个胳膊都被灼热又娇柔的身子裹住了,他不由地俯下身子去迁就那被拐走的手臂,微启樱唇的美人呵出暖乎乎、让人痒痒的气息,也就势喷在了他清俊的面颊上,激起团团红晕。说到底,人总是向往温暖的。他闭上了眼,循着那气息的来源一点一点靠近,另一只手也放弃了对身体的支撑,任由它沉迷地倒将下去……
      “陛下,可要叫醒娘娘侍寝?”茉心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虽是熟悉的轻甜娇俏,却让此刻的君王一下子清楚地感觉到了自己的老去,如一场冷雨浇在了勉强想要留住温度的秋末,便……入冬了。罢了,成与不成,已是兴致寥寥。尚帝抽出手臂,直起身子,又冰冻成这焰灼宫里的另类。他疲惫地起身,轻轻地走向殿外,没有回头看一眼那几秒之前还和他纠缠的梦中佳人。
      月上中天。君王行走在空荡的皇城,只有一位宫娘,一盏玲珑灯。
      又是半夜过去,他恍惚着,不知是又熬过了半夜,还是又浪费了三四个时辰。是把起始的荒唐又撇远了些,还是距残酷的结局更近了些。

      卯时刚过,纪成依在书库的小木榻上醒来,高高的一扇窗,透出微明的天色。他睁眼无聊地盯着房梁,那木材虽粗大却有个结疤,斑驳的漆已渐渐遮掩不住了,更何况年方十五的少年目力极佳,日复一日,他在疤痕上分辨着年轮,也许从年轮里能探见那棵树的前世今生。
      是的,日子就是这么散漫闲在又悠然的。他里皇宫一个普通的少年,书库是他的家。尚帝的皇家立意于俭朴克己,不知怎么就错养了这只小耗子,吃穿不愁,守着一堆旧书,天南海北地胡乱读着。书库执守是同屋的大常,职责是收管典籍,但有心翻看整理的只有纪成依一人。这里堆积的文字,透着与尊贵蓬勃的大良帝王不相衬的野味琐碎或古老陈旧,既不够资格高唱赞歌,更无力构建任何反叛忤逆,写下来也许只是为了写下来而已;而那些发黄的画卷,美人风采恹恹,景物面目模糊,它们共同的名字叫做“往昔”。
      纪成依喜欢这里,喜欢被晨训晚召、奖惩赏罚遗忘的这里,喜欢几日都没有人声动静的这里,喜欢缭绕着执守大常煮出的、带着一点霉味的清粥香气的这里。他不太记得第一天来这里的情景了,故,常以为,自己生在这里。
      “这是什么味儿?”陌生人的叫唤打破了他美好的晨昧时光,应该不关他的事,即使来人,也都是由大常先应下,再交由他办。纪成依用力地翻身,紧紧闭上眼睛,表达被打扰的不满。
      “王公公,少见了。您……有事儿?”大常放下铁锅,施了个礼,淡淡地问道。
      “这是早膳?”王公公皱着眉,又忍不住往那锅里望去。
      “您……”,大常没有搭他的话茬,只想赶快接了差事,让这老家伙走,然后和纪成依吃早饭,语气里已经有了些不耐烦,自己却又察觉不到,“早朝事忙,陛下那边只怕不能少了您,公公只管吩咐差事,不敢误了您的时辰。”话毕,又是大大的一施礼,拱手恭身,再不起来了。
      “常侍卫想得周到。”王公公也虚虚地回应一句,却并没有阻止那尚未结束的大礼,反而更挺直了身子,正对着大常,“娘娘有诏,宣童子……焰灼宫觐见。”他皱了皱眉,那个孩子叫什么来着?这皇城仆役五千,他一个大总管,哪里能识得每个人的姓名。好在这破烂处一共就两个人在册,说不出名字倒不妨碍差事。
      “公公请回,成依兄弟还未收拾洗漱,待可以见人了,便迅去焰灼宫。”大常哪里是在乎纪成依能不能见人,他是可怜孩子饿着肚子,想让他好歹吃几口再去。
      “这……”,王公公长叹一声,伸手扶起了大常,“常侍卫,卯时已过。你这里也太……太没规矩了。”话说这焰灼宫的事儿本不在他份内,茉心那丫头自己过来传人便可,谁知她偏偏执了齐皇后的手谕,让王公公亲自跑这一趟。为主子办事原不该挑拣,但“前朝殿上站一刻”与“后宫深处遛一圈”明摆着份量不一样嘛,他不想回去陪着陛下?当下就有顺水推舟起身离开之意。
      “我收拾停当了,王公公,我这就随你去。”纪成依蹦跳着从里屋窜了出来,倒把各怀心事的两个人吓了一跳。他亦施了大礼,俯首说道,“公公教训的是,今日我偷懒晚起本已是错,再误了娘娘的召见就是错上加错。一错不急追,累错更奈何?既是去了,若入不了娘娘的眼,责备不洁不整,小人自会请娘娘从重加罚,得个教训日后才好依规矩正道做人。”
      倒是会说话,只是在皇后娘娘面前,会说话最不顶用了。王公公在心里暗自嘲笑了一句,拖长声音道:“那就走吧……”转身却是快迅,声音未落地,人已出屋外。纪成依轻巧恭敬地跟在他身后,留下大常一个人对着锅生闷气——
      好好的一个早上,好好的一锅热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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