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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故人相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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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如苍本想一早出发,正午时分就能到达,无奈制药一事不可半途废,待大常完成已近未时,匆匆用了饭,四人就上路了。莲心倒是十分热心,生怕他们走错了再耽误时辰,骑马在车前引路。紧赶慢赶,终于在日落西山、天色渐暗时,看到了远处灯火辉煌的大宅院。
“莲心姑娘,你可识得白家人?”陆如苍掀起帘子与骑在马上的莲心说话。
“白家二公子时常带着家仆来高梁采办物件,我与他有过几面之缘。”
“我们与白家素不相识,这样冒然来访,又是寻贵重之物,还要有劳姑娘代为引见。”陆如苍深知这种世家讲究礼数,庆幸有莲心这样热心的中间人,不然可能连门都进不去。
“那是自然的,我送佛也要送到西。”莲心笑着应下了,“姑娘无需担心,白家虽是书香门第,待人接物却不刻板,也时常在城中乡间行善举。小公子治病要紧,他们断不会见死不救的。”
莲心虽是好言宽慰,纪成依在车内听得却不是滋味,什么叫“见死不救”?他甚至都没有一点点不舒服,反而觉得精力充沛,特别是一双眼睛,在这渐暗的天光下,比往日看得更远更清楚了,瞧,白家大宅门前不是有一个公子打扮的人正在朝马车这边张望吗?所以,他不认为需要求人来救自己。
“陆大人,‘水沉’的事,无需强求。”纪成依觉得这件事既因他而起,就应该听听他的想法,大家奔来忙去,他心下不过意;向陌生人要贵重的东西,他更不愿意,“我……无妨的。”
陆如苍当然知道他的身体状况,她一天一夜不眠不休就是时时在注意或者说监控着纪成依的呼吸。这些年她看不见,在黑暗中慢慢摸索出了气息的规律,不仅能根据呼吸的深浅快慢判断对方的情绪,也可以从气息里找到健康或有恙的依据。
据她判断,纪成依的状况不仅没有恶化反而有向好的趋势,这一点她也很是疑惑,再三细听还是得出一样的结论。但这少年是否为免她担忧而强打精神撑起身体,也未可知。大常即使心急如焚也不愿意吐露详细的病情,她便只能顺着寻药的方向来帮忙了。不与人言,必有苦衷,她懂,只怕纪成依年纪尚轻,他不懂。
“成依,我心中有数,定不会让白家为难。”陆如苍很自然地摸到了身旁的他的手,松松地握着,“也不会让你为难。”
她的手还是很凉,但却和她的话一般,只让纪成依觉得亲切妥帖。他转过脸在微弱的光线中看着她,坚定淡然的表情中还带着一丝笑意。这样的侧脸让他觉得似曾相识,是在昨晚的梦中吗?
白家果然如莲心所说,没怎么盘问便对远到的客人敞开了大门。正是晚饭时分,一家人正在用饭,二公子白凌飞出来迎客。纪成依看他快步走来,身形高壮,不似读书郎,倒像是与大常、关九一般的习武之人。莲心自是先上前寒暄,简单介绍了情况,就引他来和陆如苍四人相见。
白凌飞满面的笑容在看到关九时一下子收了回去,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后,目光中寒意渐起,太阳穴上暴起的青筋一下一下地跳动着。所有人都感觉到了这陡然而生的敌意。
关九虽是异族长相,一路上也不过引人好奇注目,怎么此人会有如此大的敌意?纪成依疑惑地看了看莲心,她倒没有太多惊讶或紧张的表情。
“白公子,这位是陆姑娘。”莲心没有理会白凌飞的怒气,牵着陆如苍的手,先把她带了过来。
“陆……,陆大人?”白凌飞失声叫道,脸上的愤怒瞬间被不可置信的表情代替。不等陆如苍回应,他迅速单膝跪地,双手抱拳,低头说道:“属下参见陆如苍陆大人!”高亢的声音里带着隐约的呜咽。
这突如其来的一拜把众人惊呆了,许久,陆如苍轻叹一声,准确地找到了白凌飞的位置,双手把他扶了起来,“你是陆家军的故人吗?”
“属下是陆家军北部‘风’字营卫官。”白凌飞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他仔细地端详着眼前的女将军,发现她的眼神似乎……
“‘风’字营,姓白……”陆如苍在记忆里努力地搜寻着,她带过“风”字营,那是一支十分勇猛的先锋部队,但怎么想不起来有姓白的兄弟呢?难道真的过去太久了?
“回陆大人,属下……属下在军中用的是化名。”
“原来如此,”陆如苍舒了一口气,她不允许自己忘记任何一个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哪怕以时间和磨难的名义。
“白公子,我这几位朋友赶了一天的路,是否进屋再叙?”莲心在一旁提醒。
“对对对,陆大人,还有诸位,怠慢了。随我来吧。”白凌飞回过神来,领着众人往里走。他不时回首,见那少年小心地搀扶着陆如苍,心下凄然,陆大人的眼睛看来是伤了。又见一行人与那都吉古错相处融洽,虽有不满也暂且隐忍了下来。毕竟,这么多年发生了太多事,他也判断不出当下的状况。
“陆大人,你既与白公子是旧识,那也不用我再从中周旋了。”行至廊下,莲心拉住了陆如苍,“客栈事多,我这就先回去了。”
一个姑娘,又是夜路,众人都觉得不妥。但莲心笑言自己也算半个江湖人,夜行赶路不是什么大事,执意要走。陆如苍也只好谢过她的相助,任其离开了。
有了白家二公子与陆家军的这层关系,他们自然是被当作了上宾。白家家主白靖仁吩咐仆役加了座位和碗筷,邀请他们一同入席。席间,关九一如往常地照顾着陆如苍,布菜盛汤,剔骨去刺……白凌飞看在眼里,不禁感叹世事无常。此二人骑马对峙于两军阵前的场景在记忆里还如此清晰,隆隆阵天的战鼓,猎猎飞舞的旌旗,昏天黑地的厮杀……他们的脸上、手上、刀枪上都曾沾染过对方的鲜血,谁想今日,他们会用这样的方式同桌吃饭?
纪成依饿了,白家的饭菜又甚是可口,这一餐他吃的比大常还多。坐在他身旁的关九觉得实在不用太过担心,少年人,吃好睡好精神好,又会有什么了不得的大病呢?再看看大常,仍紧锁着眉头,似乎把自己关在了只有他一人知道的秘密里,不愿出来。
饭毕,白老爷把四位客人请到正厅喝茶。白凌飞刚刚只听莲心说了他们要问医求药,便把白家的家医也请了过来。
陆如苍向白家众人说明前因后果,略过了纪成依和大常的身份,只说是挚友。
“沉香家里原是有的,拙荆在世时甚爱制香。”白老爷子边回忆边开口道,“但她仙去已有三年,且生前爱物多一并下葬,此时要寻……老夫也没有把握能寻到。”
白家家大业大,这一所三进大宅有四处院落五十来间厢房,白夫人生前藏书制香的地方也有四五处,夜间寻找,一来纷乱打扰,二来烛火光亮有限也未可细查。纪成依悄悄牵了牵陆如苍的衣角,表达自己的不愿意。陆如苍知其忧,虽顾虑又耽误了一日,但还是提出明日再寻的建议。
“这位李大夫在我白家多时,医术甚佳,不如让他为纪公子诊脉,万一明日寻不到沉香,也可先想个代替的法子。”白凌飞有心为陆如苍分忧,说得也在理。
“不可!”大常大喝一声,吓得那正在起身的大夫又一屁股坐了下去。这反常的表现让纪成依对自己的病又多了几分疑问。
“沉香还是要寻的。不过先让李大夫看看,也多一个准备。”白凌飞只道他以为自己有意推托沉香之事,便把话再说得明白些。
“飞儿,客人既说不可,那我们明日尽早寻来沉香就是。不必多言。”到底是家主,白靖仁一眼就看清了状况,生病这种事,总有不愿为外人道之处。
既说了明日再寻,大家也就散了。白凌飞把他们带到客房,虽有很多话想和陆如苍说,但天色已晚,也只能先行告退、忍到明日了。
在这世家大宅留宿,不比客栈,纪成依不能再和陆如苍居于一室了。找什么沉香嘛?他不悦地想,为了这药和仙女分开,实在不值,睡在床上还不如睡在她床前的地上。也不知今晚还能不能梦到她?如果梦到了,希望是圆满快乐的好梦!
陆如苍没想到,第一个来找她的竟然是白靖仁白老爷。她住在西院的上房,门外是一个别致的小院,清晨院子里的鸟鸣叫得欢,她摸索着出了门,刚在院中石凳坐下,就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正是往她这里来的。
“习武之人果然早起,老夫来寻陆大人,是找对时辰了。”陆如苍虽看不见,白靖仁还是向她拱了拱手。
“白老爷有事?”陆如苍站起身来,直接问道。
“有事……也……无事。”白靖仁选了这样的时间,怎么可能无事?“陆大人请坐,不过闲聊几句,不知是否叨扰?”
不仅叨扰,而且唐突,一位世家家主本不应在天光未明时前来女客厢房。陆如苍不动声色,坐了下来。
见对方没有拒绝,白靖仁暗暗松了口气,也在石桌的另一边坐下了。
“陆大人,老夫偏居此地,不知庙堂之事,但陆家军的威名也有所耳闻。没曾想飞儿口中的将军竟是您这样一位女子,实在可敬可叹!”他停了一下,见陆如苍没有任何反应,干咳了一声,又道:“五年前,拙荆以病重为名将飞儿召回‘九曲雅集’,不曾想陆家军就……就……,飞儿至今郁于此事。今日……老夫代子向大人赔罪,当日归来,他确无半点叛逃之意。”
这番话他说得很是艰难,如果陆如苍能看见在清晨凛冽空气中他前额渗出的汗水,想必就更能体会一位暮年父亲的无奈。可惜她看不见,她在认真听着风穿过树枝间的声音。这个院子种了不少竹子吧,那种沙沙的声响,正是风吹过细长而单薄的竹叶时独有的。齐妍在相府的闺房外也有一片竹林,她玩得晚了留宿在那里时,经常听着这声响入眠。
话说完了,白靖仁觉得有些尴尬。他此番前来,是想求助于陆如苍,出面调停他与白凌飞的关系。当年白凌飞瞒着父母参军,一去数年,终被老爷子查到了下落,连哄带骗绑回了白家。人回来,心却不在了。三年前,夫人去世,她以生命的终结赢得了儿子的谅解;那自己呢?白靖仁觉得陆如苍的登门是上天给的机会,想了一夜决心一试,却没想到这石沉大海的场面。
罢了,他看着天边霞光渐盛,站起身来,背对着陆如苍沉声道:“陆大人,老夫志短,白家亦有‘不入朝堂’的家训,我只求与乡民为善,过安静平淡的人生。飞儿与你,许是雄鹰猛虎,我等碌碌而生,无功于家国,让你们……见笑了。”说罢就往院外走。
陆如苍也不留他,只淡淡说了一句,“白卫官活着,我很高兴。”
白靖仁的身影顿了顿,抚须大笑着离去了。
白家上下积极地投入了寻找沉香的行动,因为他们都见着了二少爷眼里那消失已久的光彩,反倒是陆如苍一行四人不方便在别人家宅翻箱倒柜,大多时候就远远地站在屋外。到了午后,纪成依干脆扔下大队人马,自己四处逛着找乐子去了,陆如苍也回房等消息,只留下了大常和关九。
白凌飞做事很有条理,把仆役分为几组,男丁搬抬重物,丫鬟婆子们分四面细细搜寻。沉香这种名贵物件下人们没见过、分辨不出,只能用“枯木的形态”临时教化一下,这也是纪成依在一旁呆不住的原因之一,“我找到了一块木头”、“我这块木头大”……争相献宝的这些话让他哭笑不得,只怕真有水沉也被气得藏到更深处去了。
其实白家的老爷世子们也不太懂这些,只能先把下人们献上的“宝贝”置于一处,等全部搜完再做判别。让白凌飞颇感意外的是,一向风轻云淡的父亲也跟着忙碌,他不用动手、不用开口,但也不离开,立在那些已经蒙了些尘的旧物前久久出神。
待到日头偏西,白夫人生前常去的几个屋子也找遍了,白凌飞指挥着家丁们把寻到的疑似物送去正厅,白靖仁却留了下来,看着几个婆子收拾,扫尘擦灰,一切物归原位。
白凌飞并非不孝之人,当年他没有顾虑地偷偷从军,一是因为家中还有大哥三弟,但更重要的是父母青梅竹马一生恩爱,做儿子的觉得他们才是彼此最好的陪伴和支撑。被骗回“九曲雅集”后,他陷在对陆家军的愧疚里不愿出来,和父母始终隔着一层,亲热不起来。今日,透过来往忙碌的人群,望着父亲白靖仁格外落寞的身影,心里也泛起了酸楚和不忍。
“爹,忙了一日,也寻着了不少。一同去看看哪些能帮得了纪公子吧。”
白靖仁摆了摆手,“既是你的惦念,你去帮忙即可。我在这里,同你母亲说说话。”他说得很自然,仿佛夫人就在身边。
白凌飞心下了然,行礼离开。身后传来父亲似带着哽咽的声音。
“飞儿,那年的事,是我的主意。你母亲……她原不同意的。”白夫人的确不同意,不是不同意让儿子回来,而是不同意白靖仁一开始提的“父亲重病”的理由。在她的撒娇加威胁下,白老爷只得让人传去了“母亲重病”的消息,谁知一语成谶。如今他夫妻二人阴阳相隔,又见儿子疏离寡欢,白靖仁觉得守着这个家、守着“不入朝堂”的家训,好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