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赋予狐》时桨

2、千灯舞

　　二月初二花朝节，暮色四合。

　　我没有和宋家人一起进宫，对谁问起都放出话我是去街上看灯会。毕竟傻子才会相信她们不会给我使绊子，才会相信这种正襟危坐的晚宴上太子爷真会心动上哪个姑娘。

　　皇帝请了长安的戏班子，我稍微花了点力气买通班主，才混了进去。化了花旦浓妆，着了华丽戏服倚在宫柱上光明正大一边嗑瓜子一边打量来来往往的各家小姐，顺便听听宫女们的窃窃私语，忙的不亦乐乎，反正我这妆浓的神仙来了都认不出。

　　各家小姐对太子妃之位似乎虎视眈眈，在服饰上砸下的银两我看了都心疼。更有甚者裙摆镶一圈鲛人珠，是想等一下天黑了熠熠闪光让太子一眼就能看见吗。

　　“你听说了吗，宋家二小姐今个儿要弹相思引。”

　　“这有什么，韩家那个今晚跳千灯舞。”

　　我扔了一把瓜子壳，使劲憋着笑。宋锦烟还好意思往外传这事，这几天夜以继日练曲，弹琴噪音太大，别说是相思引了，哐哐当当的简直是杀气。笑着笑着，我忽然怔了一下。

　　千灯舞。花朝夜，千灯起，良人遇。

　　我记性不坏，马上想起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那本野史上不知真假的一段记载。听说千灯舞为宫里那个曾经是歌女后来得了圣宠的浣妃所作，听说这支舞在民间不过是零零散散一些断片，听说......

　　我想，不问真真假假，我已经迫不及待夜宴开始了。

　　深天一弯月，熏风阵阵拂开夜色。

　　皇家的盛宴就是琳琅满目，皇帝今日看起来兴致极高，把西域进献的美酒也拿了出来赏，青玉桌上一排的山珍海味，看得我馋的不行。那些小姐们偏要装的大家闺秀的样子，一边细嚼慢咽，一边偷偷瞥一眼太子殿下。

　　好在我看见了宋子准，招了招手让他给我带了一碟点心过来，反正他对谁都是谦谦有礼的。

　　他今日穿了竹青素衣，淡淡然如仙人，望着我一脸浓妆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抬眼打量太子，颇是惊讶愣了半晌惊喊了一声：“韵......”本就是人多眼杂，这个翩翩公子也是引人注目，更要命我一扭头正好对上座位上宋锦烟的眼睛。

　　我毫不犹豫上前捂住他的嘴，用力过猛了没站稳整个人贴在他身上，索性抱住了他的腰。反正旁人看来我们就像是私会的情人。

　　“怎么回事。”他压低了声音，说话时吐气痒痒的蹭着我手心，“你胡闹什么。”

　　真的就差一点点，我的计划全毁了。我迅速起来站稳了，忍住了破口大骂的冲动，一时间解释不清，语重心长的低喃道：“哥，我不像你一样幸福。我的一切都需要拿代价去换，所以你不要管我好吗，你不会懂的。”

　　我松开了他，暗悔差点因为贪吃误大事。宋子准站在月色里静静看了一眼，慢慢转身走了，忽然好像看到了什么，倒退几步回到我面前，单手拨开我的乌发，在我的额间落下一个温柔的吻。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与此同时，宋锦烟这才移开了目光，又恢复了方才的谈笑。只是脸上带了藏不住的讥讽，倒让我松了口气。这个大小姐看到自家兄长和戏子幽会，自是不屑。

　　我站在那儿对着他的背影发了会儿呆，低头一笑，有时候三哥其实还是比我聪明。

　　“说你呢云婉，站那里干什么，该你登台了听到没有。”我正准备顶着戏子这个身份去多转悠转悠，身后忽然响起班主怒气冲天的声音。这下子，真的是全场子人都看向了我。

　　云婉是谁？

　　我莫名其妙的转过头，水袖却被班主一把拽住：“你看看你让圣上等了多久，还不快谢罪。”

　　我不是把你买通了混进来的宋韵吗！我一下子也傻了，四下一看那些小戏子大多成群扎在一起，就我晃悠晃悠是挺惹眼。她们个个与我一样戏妆如画身姿婀娜，不仔细认还真是分不清。我上前低声解释道：“喂，我不是什么云的我是......”

　　“你不是云婉还是谁！每次开戏前都是你喜欢瞎转悠，看今天回去我不打死你。”这个班主在长安出了名的严苛，这会怒气冲冲地向我走来，大嗓门一扯就连皇上也皱着眉望过来。我欲哭无泪被她推搡到戏台上，头一阵眩晕。戏台正对皇上和太子，两人饮着酒兴致盎然往台上看。两边坐着群臣和各家小姐，我看到宋子准脸色大变，一副随时要冲上来的样子，我越发头疼。

　　“忘词了是不是。”班主见我只是傻站在台上，一个劲冲我使眼色，情急之下把戏本翻得哗哗响，压低声音给我念到：“这上场起调是‘天宁十六年大火’......”

　　天宁十六年，大火。

　　我不爱听戏，也不知这是哪一出里的词，只是抬眸看着夜色下起伏的宫殿轮廓，无端觉得在哪见过一般。鼻尖下飘过一缕若有若无的药香，忽然眼中一切都像沾染上了星星之火，西风一紧，天地间便一片赤红。恍惚中，一张狰狞的脸又出现了，一遍遍对我说，快走，快走。

　　“救命，救命。”我失控了，只是捂着眼睛跌跌撞撞往前走，可是黑暗中我还是能看见那不灭的火焰，毒蛇一般爬过来。我脚下一空，从几丈高的戏台上直直跌了下去，风声呼啸。

　　全场寂静。我听到宋子准喊了一声救人，但是太晚了。

　　我睁开眼，看见的是一个同样一身华美戏服的旦角抱着我。那眉眼衬了胭脂桃色让人惊艳的说不出话来，眼角微挑的桃花眼中像是粼粼着无尽波光，一缕乌发垂在脸侧，生得是全天下姑娘都想变成的样子。那人把呆了的我放稳了，才悠悠看了我一眼，翻身上了台，一转折扇开了腔：“江湖夜雨换浮生，拈杯酒千秋入喉......”

　　花腔婉转，大珠小珠落玉盘，台下竟是听痴了一片。

　　皇帝满意地拍了拍手，群臣这才回神，忘却了方才我的反常，附和着高声称赞：“妙啊，妙啊。”

　　“姑娘可否再来一曲？”太子端着酒盏，忽然笑眯眯地开了口。引得台下小姐看那戏子轻蔑眼神中掺杂了几分嫉妒。这从天而降的佳人似乎勾起了太子爷极大的兴趣。

　　那人应是个名旦吧，回眸一笑，兰花指捻这夜色如墨，张口用戏腔答了一句“曲终不留人”便傲然下了台。这架子摆的非但不会让人觉得恼火，反而越发沉醉留恋在那珠润玉圆的嗓音里。

　　“姑娘留步。”我赶紧躲到台后，顾不上找班主算账，先拉住了那人水袖，上前与她搭话。方才我在台下看的分明，太子眼神一直落在她身上，说不定拉拢她可以更有利我。

　　那人甩开我的手，抬眼冷笑着看着我，亮眸底像是横亘着冬日寒气逼人的湖泊，一抬折扇敲在我头上，戏腔收敛后喑哑低沉的声音半是讽刺：“宋韵你出息了，连你斐爷都不认得了。”

　　我差点给他整跪下。

　　我想我当时的表情一定很精彩，心里仿佛响起了宋锦烟那琴声似的乱的一塌糊涂。斐遇怎么来了，他怎么会唱戏呢。也是，这么多年来，他从未提起来宋家之前的日子以及怎么遇见父亲，我也只大概知道他从前流落长安，一纸落魄......

　　“你是不是只应该解释一件事，为什么你在瞒我？”对方挑了挑眉，步步逼近。

　　我第一次感受到，我还是一如既往的害怕他。只是因为看不透，永远看不透，一个人如果所有的行动与心理没有一样在你的猜测中，就是这种恐惧。我只是避开他的目光，有些强词夺理地说：“人生本就需要几次无悔的冒险。”

　　“你觉得你有资格冒险吗。如果我不来你就等着摔伤着地，等着你那点把戏败露，等着你沦为笑柄？”斐遇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笑话，“我看你这脑子以后别喊救命了，不如直接喊斐遇。”

　　我只能一副认错的态度低下头。虽然转移话题是很幼稚的把戏，但是仍然忍不住开口：“夫子，你为什么会懂这么多唱戏的规矩。”

　　斐遇像是把玩着笼里温顺的兔子，不紧不慢的说：“我这双眼睛不就是人人唾弃的轻贱吗，不入戏班，谁收留我。”

　　我正想进一步服软来表达我诚恳的认错态度，忽然一阵很是迷离的弦乐声，惹得斐遇也是移开了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冷冷往宴席间看去。

　　韩家小姐似乎很不满太子方才对那个戏子的青睐，冲斐遇抛了一个挑衅眼神。她换了一身淡粉色华衣，外披白色纱衣，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和清晰可见的锁骨,裙幅褶褶如雪月光华流动轻泻于地。先是乐师的琵琶一声扫弦后，万琴启奏般笙歌漫漫，她赤着脚翩翩起舞，裙摆绽如花朵。

　　我隐约看出这舞不像流行的，妖美的出奇。看起来真像野史上说的那样失传多年，看来韩小姐为了找齐那些零碎片段颇费苦心。她嫣然骄傲笑着，目光炽热，早已安排好般，她的四面千盏纸灯升起，和着她的舞姿，明亮了整片夜空。

　　众人眼睛都看直了。

　　我扭头看了一眼斐遇，他盯着起舞之人，脸色阴的吓人。他是个隐藏表情的高手，今日这般阴森森的，倒是头一回让我看见。不会是我真的惹怒他了吧。我贴着墙正想偷偷溜走，却见一声翻桌盘盏碎地的声音。

　　“贱人！这舞也是你能跳的？！！来人，给我拖下去，拖下去！”皇帝完全是勃然大怒的样子，通红着眼对着瑟瑟发抖的韩家小姐大吼。太子马上从垂涎三尺的状态回了神，也是一头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