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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春夜·2 ...

  •   我和妈妈在楼下院子里修剪花枝。我们住二楼,妈妈因为喜欢这个小院子,所以单独买下了它。我赤脚踩着草坪,心里算着下一个上课的日子。天气是这样地好,我问妈妈可不可以把那把很大的阳伞从仓库里拿出来,我想坐在院子里上课。
      妈妈点点头,笑着看我,小蓿,你最近很开心。
      如果能坐在院子里上课的话,我会更开心。
      我和妈妈合力把阳伞从仓库里抬出来,撑开来立在院子里,紧挨着妈妈精心打理的蔷薇花丛。我站在太阳底下,用水管冲去伞面的积灰,感到心情舒畅极了。清洗过的阳伞披着一层水珠,闪闪发亮,我用妈妈的电话打给季老师。
      喂,小蓿妈妈。
      是我!
      呀,小蓿。怎么了?
      我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我故意拖长了调子卖关子。
      什么惊喜?
      明天见!我故意不告诉她,兴高采烈地挂断了电话,心里对第二天满怀期待,已经在想到时要穿的衣服。
      可翌日偏偏是个雨天。我看着窗外,感到愁闷极了。正欲放弃,老师却笑着说,傻子,伞不就是给雨准备的吗?
      于是我们带着课本下楼,一前一后地撑了伞来到院中,草叶上的水珠濡湿脚背,在伞中坐下,伞外雨帘细密,沙沙轻响。
      老师在雨声里,给我听写英文单词,她动听的声音像是雨声中的琴音。
      后来,我们常常在这柄大伞下上课,有时是晴天,有时是雨天。好多时候,在那些单词、文法、写作的讲述之间,我会突然走神,感到身遭的世界都远去了,只剩下这柄伞,和伞下的我们,遗世而独立。
      一个日光晴丽的日子,我们在草坪上散步,我拉住她,要和她比影子的长短。其实,我还比她高一点点呢。然后我走到她身前去,蹲下,这样我的影子就融进她的影子里面了,阳光下只剩下一个人影。
      你看,我说,你把我藏起来了。
      渐渐地,我的单词已经可以只错一个了。
      又是雨,妈妈留老师在家里吃饭,她在厨房准备的时候,我请老师到我的房间里,给她看我小时候的收藏。我把那个装着色彩形状不一的石头的铁盒子从书架上拿下来,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小瓶子,它啪地一声掉在地上,飞雪一般洒出满地白色的小药片。
      我愣住了,这一幅意外摔出来的图迹,如同铁证如山的犯罪现场。我赶紧蹲下,顾不得脏,狼狈仓皇地用手把药片归拢,装进瓶子里,然后紧紧捏住,不让她看到上面的药名。
      是维生素。我不安地说,心里害怕难过极了。
      我不想让她觉得我是个病人。
      饭桌上,妈妈蒸了鱼,炒了鲜笋,都是我爱吃的,可是我一点也吃不出味道,只是重复着咀嚼的动作。妈妈觉不对劲,小蓿,怎么光吃米饭?
      坐在我旁边的季老师,夹了青菜到我碗里,轻声说,补充维生素。

      月底,舒怡的外公七十大寿,寄了请柬来,请我和妈妈去。舒怡还专程打电话来,说很希望我去。
      我看向窗外,外面是初春明晃晃的阳光,鸟儿在树枝间发出一声一声脆鸣。
      我和舒怡,我们吵架是在去年冬天。那时我不开心,没有就医也没有服药,起先她还耐心地开解我,后来渐渐地有些厌烦。一天,她特意买了两张电影票,把我从家里拖出去看电影。两个小时的电影,讲述一个无父无母的聋哑人孤儿如何最后获得成功与幸福的事。舒怡说,这世上还有很多真实的痛苦,小蓿,你不要无故寻愁觅恨好吗?也许,是阿姨把你养得太好了。说到最后一句,她露出一个揶揄的微笑。
      这个微笑刺痛了我,我和她大吵,哭着问她是不是我要少掉一只胳膊或一条腿才有资格喊痛?是不是所有内心的痛苦都是当事人的造作和夸张?人来人往的电影院的门口,我的哭闹令她难堪极了,她拦下路过的出租,飞似的逃离了现场,留下我一个人,一路哭着走回了家。
      那以后,我开始当着妈妈喊她裴舒怡。
      后来,当我送走妈妈,给她整理遗物的时候,翻出了十六岁时候写给她的信,那封信产生于一个情绪顶点,所以我在里面用了很多严重的厉害的浓厚的形容词,似乎是字字泣血了。时隔多年,我又历经许多事,再看这封信,只觉可爱可笑。可所有豁达释怀泯然一笑恩仇通通都是事后,都是后知后觉,都是时过境迁,甚至是不复、迟来、徒然。而十六岁的我,是那个身在此境不见庐山的当事人,所以那时我愤怒极了,我恨裴舒怡极了,我恨她为什么可以在我面前笑着说这一切都只是闲愁,我恨她把我一切的恼恨痛苦都只当夸张了的个人表演,没有比这更大的冤屈、羞辱了,它甚至是仇了。
      所以,一整个冬天,我再没和她说一句话,无论她以哪种方式道歉,电话,信件,登门,我通通漠然。她也是正在我的漠然中觉察到她带给我的伤害,发自内心地生出愧意来。同时,我渐渐醒悟过来,朋友不是医生,医生是收费的那种,剖心地倾诉痛苦,对谁都是泰山压顶,运气不好,还会叫人轻视。
      旧往的恨意,似乎动摇了。
      好的,我在电话里说,我会去。
      舒怡的外公是退休的大学教授,生日宴上来了很多后辈,人影幢幢,西装革履,衣香鬓影,热闹极了。舒怡在门口等我,她穿了条新裙子,也许是我们冷战的这几个月里买的,头发也长长了很多,学着大人的样子披下来放在肩头,很有几分淑女的样子了。她一直用郑重的目光迎接着我,眼里噙满热意,小蓿,很高兴你来,我们上楼去。
      我握紧她伸过来的手,感到自己似乎做了个正确的决定,挽回了一个值得珍惜的好朋友。
      她牵着我的手来到楼上,房间里坐着林慧书、许茗音和其他几个我不认识的女孩子,看到慧书她们,我愣住了,想要躲。她们和我与舒怡一样,都是舞蹈队的,舒怡没告诉我今天她们也来。慧书的小姨是爸爸的新妇,而茗音,我们关系并不愉快。
      我把手从舒怡的手里往外抽,想要逃走,可是已经晚了,慧书她们已经看到了我,茗音夸张地惊叫了一声,啊,这是曾稚蓿吗?
      房间里的所有人都朝我看来。我烧红了脸,感到如芒在背,低声乞求舒怡,拜托,让我离开这。
      舒怡说,没关系的,大家都是同学。她拉着我,在人群中坐下。
      许茗音靠过来,捏了捏我的脸,笑嘻嘻地说,稚蓿,你这是吃了多少?你还能跳得动春江花月夜吗?
      舒怡打开茗音的手,别欺负小蓿,你明明知道原因。
      许茗音说,现在你该放心了,三班的班长是你一个人的了。
      舒怡飞快红了脸,你别胡说。楼下有人上来,把舒怡叫了下去,我站起来,想跟着舒怡一起离开,却被许茗音一把按住,她亲切地搂着我的肩,拿起手机就要拍照,来,脱胎换骨的曾稚蓿,让我们来合照一张。我用尽全力挣开他,逃向门口,可是门却从外面锁死了,怎么也打不开,许茗音使了个眼色,两个女生上前来按住我,我像个囚徒一样被她们一左一右钉在门上,许茗音对着我举起相机,咯咯笑着,拍一张,就拍一张,这么久不见,大家都很想念你,我们的舞蹈队队长。
      楼下宾客喧哗,盖过了我的哭声,我喊舒怡,喊妈妈,没有一个人来。
      把她脸扳过来,给她把头发撩开。许茗音指挥道。她的两个随从即刻听令,拽着我的头发迫使我扭过头露出正脸。慧书站在一边冷淡地说,差不多得了。
      慧书,我求你救救我!我拜托你救救我!我绝望地朝慧书哭喊。
      林慧书你别多管闲事。许茗音说,好,笑一个,三、二、一!
      砰地一声,门从外面被撞开了,我和那两个女孩子没有防备,朝前一扑,摔倒在地,泪光朦胧中,我看见有人冲了进来,径直走向拿着手机的许茗音,挥手给了她一巴掌。
      房间里一刹那陷入死寂,只有我的哭声在伶仃地回响。
      我抬起头,视线里那个背影逐渐清晰,我一点一点活了过来,闻到了她的气息。
      是季老师。
      后来我想,我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误会她的吧。从她如同天神降临,冲进房来给了许茗音一巴掌的这一刻,从她擦干我的眼泪搂着发抖的我带我离开热闹的裴家这一天,我开始想,也许她就是了。妈妈交了新的男友,爸爸即将要有小弟弟,舒怡和我冷战,课业一塌糊涂,瞿老师寄来《超越自我》,我沉沦破碎的十六岁,像一只无处安置的瓷瓶那样朝下坠落,这时她走了过来,接住了我。
      我甚至以为,这是神意的眷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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