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局之外》CunningKiddy

8、始知锁向金笼听

　　回宫的第二天一大早，静梧便被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吵醒了，揉着眼睛出来一看，彩鸾正对着满院的雀鸟笼子发愁，“小姐小姐，全是太子让人送来的，太子说，小姐喜欢鸟，尤其喜欢蓝色的，叫人把蓝色的鸟，各种都送来一对，我实在不知道该往哪放！”

　　静梧见了满院的鸟笼子，脸上毫无受了礼物高兴的神色，甚至可以说是面无表情，“彩鸾，你叫人回了太子，说谢太子好意，只是咱们这地方小，没地方放。”

　　众人听了这个指令，谁都没敢动弹，那可是太子送来的礼物！

　　静梧见他们这样，叹了一口气道，“只留一对，其余的便送回去吧。”说罢，静梧便转身进屋，彩鸾忙追上来，“诶诶，小姐，你倒是说，留哪一对啊？”

　　“你做主吧，今天醒得太早，我头疼得很，再去睡一会。”彩鸾又拦住她，“小姐，若是太子和皇后知道是我做主的，肯定生气！”

　　听了这话，静梧不得不转过身，随手挑了一对，便又进屋了，只说要再休息一会。

　　院里众人面面相觑，都小声嘀咕起来，“这是和太子闹别扭了？”“前个儿听说还一块去打猎了么不是？该不会就是起床气吧？”“谁敢这么跟太子撒起床气？”

　　“怎么你们一天到晚话这样多！手脚麻利些，把其余的鸟送走啊！”彩鸾叫人噤了声，把静梧刚挑中的鸟挂在了院中那棵大柏树上，也跟着进了屋。

　　静梧静静地侧身躺着，一动不动。彩鸾在床边坐下，轻声问，“小姐，你怎的不开心啊？”

　　“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静梧慢慢转过身，坐起了身子，看向窗外，轻声说了一句。

　　然后她沉默了一会，回过头对彩鸾说，“昨天皇上说，父亲打了胜仗，他很高兴，可是我心里却没那么高兴，父亲越是打胜仗，皇上就越是要用他，既要用他又要忌惮他！现在那东努尔王统一了努尔各部，野心渐长，父亲前几天又上奏折，说要增补粮饷，陛下大为光火，只是打了胜仗才消了气。彩鸾，咱们进宫已经快四年了，你说，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静梧站起身向窗边走去，她的语气很平淡，但是眼角依稀有些泪光，“我跟着皇后去猎苑的时候，我就想，猎苑离代阳，比皇宫离代阳要近一些，可是近一些有什么用呢，哪怕只隔着一道墙，只要我们在宫里，就是回不去的。”

　　“我看见那些鸟儿、树林、溪水，我就想起咱们小时候跑到郊外的林子里去玩儿，去骑马。在林子里和太子打猎的时候，我一时也觉得很快乐，可是等我回去，看见你要对着一群陌生的人，守着规矩站一整天，我要到宴会上说莫名其妙的话，装成莫名其妙的样子，彩鸾，我就觉得我们根本就是在一个笼子里。”

　　静梧远远地望着那个挂在树下的鸟笼子，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就像轻声的呢喃，“你说，太子的喜欢，是不是就是抓了来，关进笼子的意思？”

　　彩鸾走到静梧的身后，轻轻从背后抱住了她，将头靠在她的背上，“没关系的小姐，即便是在笼子里，我们也是在一起的。”

　　于是静梧握住了彩鸾放在自己腰间的那双手，说道，“还好，我们是永远在一起的。”

　　宫人们将多余的鸟陆续送走后，院子里便清净了下来，但是静梧已经没了刚才的困意，便要彩鸾为自己梳妆，预备待会去御花园走走。彩鸾坐在后面，一下一下梳着静梧的头发。

　　她瞄了一眼镜中的静梧，轻笑了一声，“小姐又琢磨什么呢？我看，可不是什么好事。”

　　“我什么都没说，你怎么知道不是好事？”

　　彩鸾停了梳头的手，将头放在静梧的肩上，看着镜子里的两个人，“小姐想高兴的事情，眼睛会往上看，想不高兴的事情，眼睛会往下看。这几年，小姐想事的时候总是微微驼背，因为宫里的事情让小姐觉得很累。小姐越是生气，越是伤心，看起来就越平静，越是高兴，小姐的眼睛就会转来转去地找我，急着和我说。”

　　“你观察得倒仔细，”静梧微笑着，“有些我都没注意。”

　　“因为我从小就照顾小姐呀，我不仅知道小姐什么时候开心什么时候不开心，我还知道你身上的每一颗痣，每一处细小的疤，知道你什么时候胖了，胖在哪，什么时候瘦了，哪里瘦了。”

　　镜子里，她们两个人的眼睛在阳光下都是透亮的褐色，睫毛也清晰可见。

　　彩鸾停顿了一下，又轻轻挽起静梧耳后的头发，“这几天小姐的耳后新长了一颗痣，是淡红色的。”

　　然后两人就被一种沉默笼罩了，但是这份沉默是明亮的，像屋外的阳光一样，像窗棂飘进来的风一样，像两个人褐色的眼睛一样。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静梧噗嗤笑了一声，笑声的结尾却带了一点不引人注意的哽咽，“你照顾我？家里上上下下，都说你是二小姐呢！”

　　静梧转过身，不再通过镜子，而是直接看着彩鸾，她能看见彩鸾的碎发落在脸上的影子，看见彩鸾脸上细小的绒毛，和她微微发干的嘴唇，“我也曾为你梳头，为你穿衣，为你擦汗，我知道你的后背有三颗痣，知道你胳膊上有骑马摔下来的疤，知道你的掌心的纹路。”

　　“你高兴的时候说话喜欢拖长音调，生气的时候吐字很快，伤心的时候会抱住我撒娇……当然，你高兴的时候也喜欢。”

　　彩鸾苦笑了一声，她伸手环住静梧的腰，将身子趴在静梧的腿上，说，“那小姐猜猜，我现在是高兴，还是伤心？”

　　静梧抱住彩鸾的头，摸了摸她在阳光下晒得发烫的头发，低下头轻轻吻了一下她的头发。

　　但是没有说话。

　　从她们的少年时代结束以来，她们就浸泡在这种晴朗而清冷的气氛中。

　　她们的生活永远停留在秋日里，她们离家的秋日，父兄打仗的秋日，守着宫墙的秋日，在秋日里，阳光是明亮的，空气是冷的，树叶是飘零的。

　　她们有时候也会伤心，有时候也会感到快乐，但是并不是浓烈的悲伤或者灿烂的欢乐。

　　取一杯秋日里带着凉意的溪水，撒上新摘的菊花，那或许就是她们的生活。

　　不是什么淡泊宁静，而是失望与无奈，因为她们身处在这样一个小小的四方院落，这个四方格又处在四方的皇城之中，而皇城，又是天下的中心。这个棋盘很大，她们只是生活在棋盘上的一枚小小的棋子，棋局是波诡云谲变幻莫测的，而棋子是静止的、死亡的。

　　她们将永远以这样的姿态，投身到一次又一次的对弈之中。

　　就像即将开始的这一局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