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局之外》CunningKiddy

33、冻结的时光

　　静梧依偎在彩鸾的背上，马跑得很快，风吹散了静梧的头发，衣袖也在身后烈烈地响，秋草掠过马腹，掠过静梧的脚踝和小腿，划出一道道细密的伤痕。静梧微微抬起头，她的眼睛哭肿了，被夜风吹得生疼，只敢微微张起一道小缝，她看见漫天都是星星，星星汇聚之处，是一条银带蜿蜒而去。月亮很亮。不管她们怎么跑，月亮都跟着她们，清白的月光温柔地包裹着她们，像是把身上的污秽都洗涤了。草原是黑色的，草叶在月光下也闪着银光，飞快地向身后移动着，不知是因为马儿跑得太快，还是因为她的眼睛疼得睁不开，她看不清，渐渐地什么都看不清了，便紧搂住彩鸾的腰，闭上了眼睛。

　　那时帐子里的光真亮啊，即便她闭上眼睛，还能感觉到伊德勒肥硕的身体在自己眼前晃动。她能听见自己的啜泣声，听见伊德勒的喘息，努尔王饮酒的声音，还有他们两个的笑声，连木柴燃烧的声音都那样清楚。

　　她像一个面团一样任人反复蹂躏。

　　她觉得自己的每一滴眼泪、每一个痛苦的表情、流的每一滴血、身体的每一点变化，都是那对父子羞辱的对象。

　　她能想到他们是怀着怎样轻佻的心情看她这样一个女人，怎样用最下流的话向别人描述自己的一切，也许帐房里发生的事情所有人都知道了，也许她往后就是别人的谈资或者意淫的对象了。

　　她的心里种下了一颗屈辱的种子，藤蔓生长出来遍布了她的周身，伸进了她生活的每一个缝隙里。

　　她知道，从今以后，她看见每个人，都会想起今天，去想对面的这个人是不是心里想象着自己被凌辱的画面。

　　她看见明亮的火光，会想起今天。

　　她听见酒杯的声音，会想起今天。

　　她看见月亮、星星，会想起今天。

　　她闭上眼，感受夜晚的风，有风吹着，她感觉好些了，迎着风，可以假装自由。

　　不过，从今往后，连风吹过她的头发，她都会想起今天。

　　往后的一切，无论悲伤、愤怒亦或欢欣，她都会让她想起今天。也许她还会有短暂的欢乐，但在欢乐的间隙，关于今晚的记忆会毫无征兆的钻出来，让她的所有欢乐都蒙上阴影。

　　她的时间从此永远停留在这个屈辱的夜晚了。

　　当晚风送来了一股潮湿的气息时，静梧再次睁开了眼，彩鸾也使马放慢了速度，眼前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月影被水波打碎，如同迷离的星光。

　　静梧翻身下马，朝那片湖水走去，没走几步，被湖水浸湿了泥土就传来彻骨的寒意，但静梧还在朝前走，她想走到湖中心去，走到那片被打碎的月光中去。

　　湖水渐渐没过了脚面、然后是小腿，因为刚刚小腿□□枯的秋草划破，接触到冰冷的湖水时，瞬间感受到了万根针扎般的疼痛，但静梧依旧在往前走。

　　“真好啊，就让我在这个时候死去吧。”

　　彩鸾默默跟在她的身后，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无法介入静梧的悲伤。

　　她是爱着她的，不是爱别人的那种爱，而是爱自己的那种爱，是彼此都不需要意识到，是不需要言说的顺其自然的爱。

　　她们不分彼此，犹如身体相连的婴孩，她无需问她在想什么，因为她的所思就是她的所想，一切苦乐都作用在她们共同的身体上。

　　可是如今，某种非人的痛苦生生将她们分离了，静梧承受着她未曾承受过的痛苦，体会着她难以体会的哀伤。

　　她站在湖边，看着静梧瘦弱的背影打乱了湖中的月影，第一次，感受到她们之间的距离，如果可以，她宁肯代替静梧承受那种痛苦，可是现在，静梧周身似乎已经树立起了悲伤的壁障，她连靠近她，都好像是一种打扰。

　　静梧还在往湖中心走去，水逐渐没过了她的腰、她的胳膊，眼看就到了肩膀。

　　彩鸾不顾一切地朝前冲过去，拉住了还在往湖水深处走的静梧，“小姐！别再往前走了！”

　　可静梧就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仍要往前走，“小姐！你不要丢下我！我不能失去你，我不能失去你啊！”彩鸾抱住静梧已经充满寒意的身体哭诉着。

　　静梧那颗枯萎的心似乎被彩鸾的哭诉唤醒了，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落下，她张口说话了，可是声音细若蚊蚋，“我现在，同死了有什么区别。”

　　“不是的！不是的！”彩鸾疯狂地摇头，“我还在这里，求你，就当是为了我，活下来！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比我们在一起更重要了，没有什么事值得让我们分开！”

　　静梧终于从她的悲伤中苏醒了，她转过身抱住彩鸾，未曾流出的泪水终于决堤而出，“彩鸾，彩鸾，我好痛，我真的好痛！”

　　彩鸾攥住静梧的手，试着将她拉回去，“走，我们上岸，会不痛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静梧在寒冷的水中已经占了太久，双脚已经陷进泥里，更何况她只身着单衣，即便是在月光下也能看得出她此刻面容苍白。彩鸾拽了几次都没能将她拽出来，就在彩鸾感到绝望的时候，岸上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和人声，几只火把照亮了湖面。

　　是王庆和二王子哈日夫。

　　“快！快下去救人！”

　　可等他们将静梧和彩鸾救上来的时候，静梧已经昏迷不醒了。

　　她一直在做梦，梦见了许多东西。

　　少年时和彩鸾、哥哥一起在府中嬉戏，或者偷跑出去和外面的孩子玩个灰头土脸。

　　陆管家的柔软的胸脯，肥肥的肚腩，还有她红肿的眼睛，夜晚的故事。

　　梦见皇上、皇后、太子还有五皇子和王淑妃，一次次合宫宴饮，风筝、雪人、宫墙、柏树、秋千……

　　这些回忆有欢乐也有悲伤。

　　但是无论哪一段，都伴随着隐隐约约的奇怪的声音，是火声、酒杯声、笑声，还有身体撞击、床板扭动……

　　她知道，她无法从那天晚上走出来了，那些不堪入耳的声音，会永远伴随着她。

　　她的身体就像被伊德勒撬开了一道裂缝，阴湿的冷风从缝隙中吹进来，在她空虚的躯壳中碰撞回响，如同幽暗的山谷里呼啸的谷风，外面的人听不到，但是在她的身体里却是震耳欲聋。

　　她的整个身体都被这股冷风吹动、震颤着，随时都有可能破碎。

　　但是，当她沉到湖中，湖水灌进她的身体的时候，那个声音停止了，安静了。

　　她终于可以听到来自自己的身体之外的声音，她听见彩鸾的呼喊。

　　所以，她从湖水中走出来了，为了能更好的听清她。

　　她愿意为了彩鸾活下来，愿意为了她去尽力填补那道裂缝。

　　终于，在昏睡了三天之后，她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