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局之外》CunningKiddy

3、总角之宴

　　屋里搬进火炉以后没多久，皇宫里就下了第一场雪，这天静梧醒来得很早，往外一看，屋外已是一片银装素裹，就急忙叫了彩鸾出去玩雪。

　　打开房门，门前的雪已经被宫人扫到了道路两边，彩鸾伸长了脖子四下一瞧，看见墙根还有一片地方尚未有人涉足，就开开心心地跑过去，回头冲着静梧招手，“小姐，你看！”然后挥动手臂，一扬，远远地从边上跳进那片雪地正中央，又蹲下来把两只手按下去，末了，再往后大大地迈步，退出那片雪地。

　　静梧走过来，彩鸾高兴地拉住静梧，“小姐，你看，我的手印和脚印！”

　　每年下雪，彩鸾都要这么玩一回，静梧总是一边笑她，一边自己也忍不住这么干，所以，墙根边很快出现了另一对脚印和手印，两个人还特意用树枝在那块地上划了个方块围起来，不许别人扫。

　　两个人又去后院玩了一会，说是玩，其实是彩鸾搞破坏，她几乎在每棵树上都踹了一脚，把树上的雪都踹下来，还故意抖了静梧一身。正这样玩着，皇后叫人来传话，叫静梧去参加宫宴。

　　宫中的惯例，每年初雪时，宫中都要举行家宴，既求家人和睦，也求来年是丰年。

　　这还是静梧第一次参加宫中的宴会，于是静梧急忙换了身隆重些的衣服，赶了过去。到场时，皇后和大部分宫嫔、皇子、公主都已经到场了，静梧的座位被安排在最下首，靠近两位公主。

　　当今圣上共有五位皇子，皇后之子刘珩，也就是太子，排行第二，其余是大皇子刘璋，三皇子刘璟、四皇子刘瑜和五皇子刘琮。这五位皇子年纪相差并不大，大皇子长静梧五岁、太子三岁、到五皇子也只是刚好和静梧同岁。另外还有两位公主，端阳长公主长静梧六岁，如今已经招了驸马，另一位宁康公主小静梧两岁，座位紧挨着静梧。

　　静梧刚坐下，她就小声朝这边喊道，“嘿！你就是皇后的侄女，大将军的女儿？”

　　“是，臣女李静梧。”静梧小声答道。

　　宁康还想说什么，皇上就来了，众人都起身行礼。这还是进宫这么久以来，静梧第一次和皇上一同宴饮，除了刚进宫时面见过一会，几乎再没见过。

　　因为他很少来皇后宫里。

　　第一次见时，是在皇上的正殿，静梧震慑于皇宫的威仪，没敢抬头瞧，只听见皇上的声音，听着温和，却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威严。这回静梧好歹是在宫里待了三四个月了，就趁着这次机会多看了几眼。

　　皇上坐在那里，可是依旧叫人觉得他身材很高大，现在正是家宴，他满脸都是笑意，高兴地问这问那，静梧正这么看着他，他也朝静梧这边看过来。

　　“静梧，你直勾勾瞧着朕做什么呀？”他语气和蔼，面容慈祥。

　　“回陛下，静梧进了宫已经有些时日，可是许久不见陛下，想趁这次机会好好瞻仰瞻仰天颜呢。”静梧站起身，原以为自己举止还算得体大方，又故意作出几分小孩子好奇又嘴甜的模样，本以为会讨皇上喜欢。

　　可没等皇上说什么，一旁的王淑妃却笑出了声，“李小姐不是住在皇后宫里么，怎么许久见不到陛下，难不成这段时间皇上都没去探望探望皇后么？”她带着一种挑衅而又轻蔑的眼神打量了一眼皇后，皇后的脸色霎时就变了，但还是强装出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本宫是皇后，宫中事务繁多，不想陛下烦心，所以各宫的妹妹们该好好替本宫服侍陛下，这段时间淑妃辛苦了，本宫该谢过你才是。”

　　宴会的氛围变得很诡异，皇后却笑盈盈地敬酒，王淑妃满脸的不快，却只能起身接下皇后的这杯酒，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皇后过奖了，都是妹妹的本分。”她似乎还想说什么，“不过妹妹能服侍陛下也是靠着陛下的喜欢，最该千恩万谢的还是陛下。”

　　咳咳，皇帝咳了两声，脸色透出几分尴尬来，淑妃这才闭了嘴。

　　而静梧的额头已经冒了一层汗，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皇上看见，挥挥手就命静梧坐下了。

　　静梧坐下时惊魂未定，只好低头饮酒掩饰，待皇上转头去问几位皇子的功课的时候，宁康公主又探过头来，“哎！李静梧，你说话小心点行不行啊，可真有你的。”静梧讪讪地笑了，不敢搭话，她又说，“不过没关系，这回是小事，不算太要紧，你往后多注意注意就行了，王淑妃和皇后平时就那个样子，不过你以后可得小心王淑妃，你是皇后的侄女，她是父皇的宠妃，少不了找你麻烦的。”

　　“嗯，多谢公主提点。”静梧点点头，表示对宁康公主的谢意。

　　不过静梧心里还是紧张得很，从前在家里，自己常被长辈说是个说话做事周全的人，进宫这几个月，感觉也进益了许多，没想到还是出了这种事，她真的感觉到害怕，似乎在这里，凡事一千个心眼都不够，非得一万个心眼才行，否则就是万劫不复。

　　“诶，诶诶！太子哥哥正看你呢！”宁康公主又在一旁提醒她。

　　静梧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果然，太子趁着皇上和五皇子说话，正往这边回头，看见静梧看到了他，眼里就流露出关切、安慰的目光。

　　静梧微笑着朝他点了点头，他才把头扭过去。宁康公主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来了，“嘿，太子哥哥很关心你呢。”她的语气带着一点打趣和暧昧。

　　静梧羞得又低下了头，的确，进宫这几个月，太子是常来看她，经常带她到宫里各处走一走，对她是很好。

　　可是……她紧接着又想起皇后对自己的嘱咐，想到这些好或许是太子故意做出来的吧，心就凉了一大半，再想起自己那晚所下的决心……

　　等到宴席过半，众人都有了一些醉意，静梧带着彩鸾起身向外走去，想去看看雪，透透气。

　　殿中的觥筹交错、饭菜气酒气熏得静梧有些烦躁，出了门，雪后的空气很清新，屋檐上的雪将整个天地都映衬地很明亮，静梧大口呼吸着，看着口中的雾气慢慢升起，心里感到有些放松和愉快，于是就拉起彩鸾的手，信步在院中溜达。

　　“扑——”一个雪球砸在静梧的身上。

　　回头一看，是太子。

　　“表哥这是做什么？”

　　太子笑嘻嘻地看着静梧说，“我怕你喝醉了酒，来给你醒醒！”

　　他面朝着阳光，又穿了一身银白色暗云纹锦缎，在阳光和雪中闪闪发亮，连笑容都显得很明亮。

　　静梧看着他，还没反应过来，谁知他在背后还藏了个雪球，这回直接打到了静梧胸口上。

　　“哎呀！你！”静梧急忙拍着胸口的雪，只见他又开始从地上捡雪，彩鸾就率先挡在了静梧身前，替她挡了一个雪球。

　　“彩鸾，干得好！”静梧抓住机会，躲在彩鸾身后，揉了一个大大的雪球，使劲扔了过去。二对一，太子明显落了下风，赶紧就喊道，“王庆！王庆你过来！”那个常跟着太子的侍卫一过来，就被太子一把抓住架在身前当盾牌，两边就这么对打了起来。

　　静梧和彩鸾这边倒是玩得不亦乐乎，彩鸾哈哈笑个不停，张开手臂护着身后的静梧，对面就狼狈多了，那个王庆不知道怎得，紧张兮兮的，手也不伸开，紧紧地贴在身体两侧，脚步也不挪动，光等着太子来回拽他，明明没怎么玩，脸倒红了，他的样子更是把静梧和彩鸾逗得哈哈直笑。

　　因为这个拖后腿的，太子被砸了不少雪球，几个回合下来，太子就气鼓鼓地推开了王庆，“王庆你怎么回事？怎么连玩也不会啊？”说完朝静梧这边走过来，一甩袖子，“不玩了不玩了，我认输！”

　　“表哥输了，是不是得受罚啊？”静梧笑道。

　　“你想罚我什么？”

　　“嗯……”两个人正想着，门口有个小宫女探出头来喊道，“太子殿下、李小姐，皇上皇后喊你们进去呢，说外面冷，小心受风寒。”

　　“哎，这就进去。”太子一边拉过静梧往回走，一边说，“你等着，我肯定不耍赖，包你赢得心满意足。”

　　等到宴会结束，静梧回到皇后宫中，免不了因为宴会上的那句话被皇后数落了几句，原本失而复得的好心情也因此烟消云散了，只能沮丧地回到屋里，闷声在床头坐着。

　　彩鸾一边张罗着给静梧换新衣裳，因为原本身上那一身都在打雪仗时弄湿了，一边絮叨着，“小姐别不高兴了，再不高兴也是过去的事了，你还能回去把自己嘴捂上不成？以后注意！以后注意！大不了，天塌下来，有大将军替咱们顶着呢！”

　　静梧本来被她絮絮叨叨的样子逗笑了，一听“大将军”三个字，心又沉下来，“你可别这么想，咱们进宫就是为了给爹爹省心的，可不是操心的！”说完就冲到妆台边，把抽屉里李仁锋写的信拿了出来，“你看，前两天爹爹刚写了信。”

　　“吾儿静梧，近安，勿念。唯前遇一努尔，稚气未脱，吾不忍杀之而杀之，近来多梦魇，常见此子音容，哀其不幸乎，稚子何辜，百姓何辜，沛朝子民如是，努尔亦如是，惟愿天下销剑戟而铸犁锄，罢烽烟而兴农桑而已矣。”静梧念了起来，“不对不对，不是这封。”她在抽屉里又翻了翻，拿出另一张纸。

　　“你看，是这个，爹爹才嘱咐我们要小心的。”

　　“汝进宫已有数月，吾心下难安，不免多叮嘱，望无怪为父。宫中之事多诡谲，凡事不争不显不露，不求通达富贵于宫廷显贵，但求苟全性命于人事波澜。然世事或难如愿，常有人不欲争而争之，不欲斗而斗之，恰如今日之你我。无所求者亦无所惧，有所患者常有所失，无欲则刚，刚则勇，勇则胜，此为父多年之体悟，切记，切记。”

　　彩鸾从身后走过来，一把夺下了那封信，“小姐别念了，你也知道，就算是有什么变故，也肯定不是那一句话两句话的事，只有皇上哪天不想用大将军了，咱们的一两句话才会被拿来当把柄！这宫里，人人都聪明得很，肚量说大就大，说小就小！”

　　静梧不说话了，她知道彩鸾说的对，但也不那么对，她需要做的，就是不给人一点抓住把柄的机会。

　　等到夜幕降临时，雪又悄悄下起来了，静梧坐在屋中和彩鸾烤着火炉，整个屋子都静悄悄的，仔细听，还能听见窗沿上落雪的声音。这时，屋外传来雪雁的声音，“小姐，太子殿下叫您出去呢。”

　　天都黑了还叫我出去做什么？这样想着静梧还是披了见斗篷出去了，彩鸾在身边打着灯笼，照亮了地上晶莹的雪花，脚踩在刚落的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雪雁领路，她们走到了永华殿殿门口，殿门口挂着硕大明亮的灯笼，她们能看见柳絮般的雪花在黄色的灯光下缓慢地飘落。

　　静梧抬脚跨过门槛，走进那片晶亮的光辉中。抬头一看，一个半人高的雪人就站在灯笼底下，雪人身上插了两根树枝作胳膊，树枝被人浇过了水，挂了两排晶莹的冰柱。

　　那个雪人朝静梧笑着，头顶是飞舞的雪花。

　　然后，太子从雪人身后闪了出来，带着满脸的笑意，“白天我没把你砸成雪人，就做个雪人给你，怎么样，满不满意？”

　　满意，很满意，看到雪人的那一瞬间，静梧觉得它很美。

　　不过静梧嘴上并不愿意承认，“这有什么的，我在代阳，见过比这大得多雪，堆过比这个大得多的雪人，彩鸾你说是不是？”

　　“是！是！”彩鸾一边重重地点头，一边用手比划了一个一人高的雪人，“这么大，有这么大！”

　　太子一边从雪人身后走出来，一边故意做出失落的表情，“唉，想不到我打雪仗不如表妹，堆雪人也不如表妹，真是白忙活了。”

　　他走过来时，静梧看见了他的一双冻得通红的手，赶忙抓起来他的手，一边握在手心里搓着，一边问，“你自己堆的？堆了多久？”

　　“当然是自己堆的，说好了我受罚的。从下雪就开始堆了，堆了好久呢！”太子委屈巴巴。

　　这时候静梧还是会想，他付出的这所有努力，是不是因为她是李仁锋的女儿呢？这样的想法就像冬日里的雪水，一点点渗透进她心灵的缝隙里，不过，虽然有这种想法，最起码在这个瞬间，她觉得，京城的冬天还是不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