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落叶他乡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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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一整个秋天，静梧和彩鸾几乎都是在宫中度过的，她和彩鸾趴在窗边，看着屋外的松柏。
皇后的宫中净是松柏，永远是厚重的深绿色，这很像皇后的做派，她常说，“宫中的花儿开得再好再娇艳，也总有凋谢的一天，只有松柏常青。”不过，这样布置的优点是没有秋天的萧索与冬天的肃杀，缺点是，感受不到时间的流动。
所以静梧感受时间方法是，仔细听一听墙外长街上有没有扫把的声音，宫中每一处都要求干干净净，所以一到秋天，宫人们几乎是一刻不停地扫。
京城的秋天过去的很快，等到各色的树叶不再飘落，扫把扫过地面的声音不再永不停歇地响起，静梧知道，秋天已经远去，不过冬天尚未到来。
天气渐渐冷了起来，当终于有人在夜间将火炉端进屋里的时候，静梧问了日子，才忽然意识到，冬天其实已经来了很久了，如果是在代阳，这时候他们应该早已生起了火，夜间围炉闲话了。
一个小小的火炉，忽然间点燃了静梧的思乡之情。
静梧将彩鸾、青鸟还有雪雁叫过来，“今儿搬了炉子进来，你们几个又打扫了半天屋子，累坏了吧，咱们几个坐一块说会话吧。”
几个小丫头高兴得很，兴高采烈地去搬了小板凳，和静梧一起围坐在火炉边上，青鸟和雪雁坐两边，彩鸾紧贴着静梧。
静梧准备先起话头，“我来宫里有一阵子了，还对你们几个不了解呢！青鸟、雪雁，说说你们，你们家是哪里的，怎么进宫来的？”
第一个接话的是青鸟，她是个小美人，生的白净，脸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两腮还有些肉，可是她身子瘦得很，个头也不高，所以比别人更像个小孩子，眼睫毛弯弯地忽闪忽闪，更是增添了几分娇俏可爱。
“我家是江南一带的，有一年发大水，家里吃不上饭了，正好赶上宫里来人买宫女，我爹娘就把我卖进来，说进来了好过跟着他们饿死。”
静梧听了，觉得有些悲伤，似乎应该对此表示同情，可是青鸟说这话时，语气依旧很欢快，闪动着她的眼睛，还沉浸在晚上不用干活的欢喜里，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于是静梧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表态，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彩鸾，彩鸾似乎也是这样，但是她直接道出了疑问，“怎么你好像一点不介意？”
“介意什么？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哎呀，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我多大了，反正就是很小，就记得我娘临走前和我说了这句话，其他的我都不记得了。我这几年在宫里待着也不错啊！他们估计过得也不错吧。”
“雪雁，你呢？”静梧问。
雪雁是个文静害羞的丫头，说话怯生生的，总是低着头，“我不记得了，应该和青鸟差不多，反正我也是很小就进宫了。”
“小姐呢，小姐呢？代阳在哪啊？什么样啊？将军府是不是又大又气派？”青鸟问。
“嗯……代阳在京城往北一些的地方，很北，差不多要到沛朝的边境了。所以冬天来得很早，也很冷。但是夏天也很热，太阳毒辣得很，所以我最喜欢秋天，秋天阳光很好，风也凉快，而且秋天城里会有很多客商，很热闹。”
“对对对！客商！”本来趴在静梧膝盖上的彩鸾腾一下坐起来，眼睛直冒光，“隔壁柳家就是行商，柳小姐她哥哥，她哥哥每年秋天都会带好几匹西域良马回来！”
“你满脑子都是骑马！”静梧嗔笑了一声，又继续和青鸟、雪雁说，“但是这两年客商变少了，因为努尔人老是来边境搞破坏，尤其是秋天，本地的农民都难以糊口，别说商贩了……”说到这，气氛一下子沉闷起来，静梧又想到，若不是努尔人，父兄也不会常年驻守边关，自己也不会背井离乡来到这里，心里就更加难过。
彩鸾决定打破这沉闷，大声说着，“青鸟你不是还问将军府么？我来跟你讲将军府，将军府就是又大又气派！
一进门是一个超大的庭院！然后是正厅，正厅后面是厢房，有好多间！府里也有花园，比咱们集栩阁后面这个花园还要大，大好多！而且老爷还专门在后院修了个马场，平时可以直接在府里遛马！我跟你们说，我们将军府的马，在我们代阳，是最多最好的！”
说到马，彩鸾的精神头一下子就足了许多，惹得其他三个人咯咯咯地笑，雪雁用手帕掩着嘴，一边笑一边说，“彩鸾姐姐真是喜欢马呢！”
被大家这么一笑，彩鸾也有些不好意思，“那可不，骑马是天下顶威风的事，我要是个男孩，我也要去骑马打仗，我还要骑马上街炫耀，叫街上的姑娘们见了我都急着找媒婆说亲……”
几个人笑得更厉害了，静梧忙捂住彩鸾的嘴，“怎么这么大的人了说话越发没轻重？”彩鸾也觉得刚刚说的话是有些过了头，红着脸把头埋进静梧的臂弯里，跟大家一起咯咯笑起来。
青鸟又问，“彩鸾姐姐呢？彩鸾姐姐是怎么跟着小姐的？”
彩鸾把头抬起来，但是脑袋依旧在静梧的臂弯里搁着，“我从小没爹没娘，是老爷把我捡回来，见我和小姐年纪差不多，要我和小姐作伴的。”
青鸟见了这一幕，有些羡慕地说，“小姐待彩鸾姐姐可真好，彩鸾姐姐有福呢。”
彩鸾一听又神气起来，“那可不，我跟小姐一块长大，她不对我好还能对谁好？”
静梧又笑呵呵地揉了一把彩鸾的脸，说道，“是是是，二小姐！”
几个人正笑着，窗外传来打更的声音，青鸟说，“时候不早了，小姐该睡了吧。”
但是静梧并不想睡，因为她知道，待会躺下，四周寂静无声时，她又会想家，于是她拦住了起身要走的青鸟和雪雁，“别走，你们再陪我说会话，再说一会。”
说什么呢？静梧本想叫她们讲讲她们家中的故事，可是她们离家时年纪都太小了，家中的一切都记不真切，于是静梧忍不住直接问道，“那你们在宫里这些年，就不想家么？也不想你们爹娘兄弟？”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雪雁托着下巴，小声说，“习惯了，皇宫就是我的家，我好像也没有别的家。爹娘兄弟长什么样我也都忘了。”
静梧一时间不知道该同情饱受思乡之苦的自己，还是同情没有故乡的她们。
青鸟说了一句，“嗯……我有时候还是会想起我娘亲的，小姐是不是今天也是想娘亲了？”
气氛更安静了，青鸟才反应了过来，一下子愣住，张大了嘴不知该说什么好，然后赶紧起身跪下，“奴婢失言，请小姐责罚！”
“起来吧，你还是个孩子呢，一时忘了也是有的。”静梧将青鸟拉起来说道，“不过我也算是有半个娘亲，今天我也确实想她了。”
静梧的母亲在她还很年幼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所以在静梧的记忆里，母亲是父亲书房里的一幅画像。但是在静梧的成长过程中，有一个人似乎给了静梧和彩鸾以母亲般的爱。
她就是陆管家的。
陆管家两夫妇跟着他们一家人很多年了，从静梧记事起，他们就负责家里大小各种事务，很是忠心耿耿。
本来他们有个儿子，好像和哥哥李静桓差不多大，或者还要大些，以前也在李府做事，但是有一天这个儿子忽然消失了，陆管家两口子也告假了许久，后来静梧才知道，他们的儿子被努尔人杀死了。
他们两个人回来以后，好像都苍老了很多，尤其是陆管家的，终日都是一副哀伤的神色。
不过那是后话了，在他们的儿子死后没多久，父兄就接到朝廷任命，开始终年驻守边关了，静梧也进了宫，她关于管家婆的记忆，大部分都是温暖的。陆管家是个精瘦黝黑，留着小胡子的男人，他婆娘则白白胖胖的，脸上总是挂着和蔼的笑容。
想起她，静梧的思乡之情似乎找到了一个出口，找到了一个具体的思念的对象，于是她开始絮絮地讲起这个管家婆来。
这个胖胖的管家婆声音软绵绵的，像个小孩子，却是十足的唠叨，无论静梧和彩鸾干什么，她都跟在后面这可不行那可不行的，但是要是她们真的偷跑出去和街上的孩子玩了，她反而会帮忙打掩护，等她们一身脏兮兮地回来，再把她们一把拉进屋，换上干净衣裳，偷偷洗掉，免得她们被父亲发现挨骂。
说到这，静梧插了一句，“还是彩鸾太淘了，非要玩那些摔跤打滚之类的，也不怪陆管家的唠叨我们。”
天热的时候，陆管家的会抱着她们两个到树下乘凉，她力气很大，能同时将两个人抱起来，左边一个、右边一个夹在咯吱窝里，一屁股在树下的藤椅坐下时，三个人的重量压得藤椅发出绝望的叫喊。
静梧和彩鸾就趴在她胸脯上，她的胸脯软软的，很温暖，衣服散发着淡淡的皂荚的气味，然后陆管家会在树枝上挂起驱蚊火绳，给自家婆娘准备茶水，喝了茶，陆管家的就要开始讲故事了。
“讲故事？”青鸟和雪雁一听便来了精神，“小姐把她讲的故事给我们讲讲吧！”
静梧第一个想起的，是在离家前听她讲的最后一个故事，那个叫徐音杭的书生的故事，可是她想起了那个故事的悲伤，陆管家的浑浊的眼睛里的泪水，就说，“算了吧，不讲了。”
“小姐讲讲吧，讲讲吧，我们在宫里都没人给我们讲故事。”她们两个用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静梧，说出了这个静梧无法拒绝的理由，静梧便开口了。
从前有个穷书生，叫徐音杭，与村里的一个叫落雁的姑娘相爱了。
姑娘既漂亮又能干，为了让书生专心读书，她拼命织布干活，用换的钱贴补书生的家用。书生想着来日金榜题名，便可以风风光光去她家提亲，所以日夜苦读。
临行前，落雁给了书生一大包钱，书生说，你从何处得来这么多钱？
她回答道：这是我这些年攒的，你别放在心上，只管放心上路，往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这回书生确实没有辜负落雁姑娘的心意，真的得了功名，辞了一个个榜下捉婿的大户人家，一门心思回来找落雁姑娘了。
可是等他回来时，落雁姑娘已经死了。
他向人百般打听，才得知，原来在他要出发赶考时，落雁姑娘的父亲正好病倒了，那时她既没有钱给父亲看病，更没有钱给他做盘缠。一个大户人家的少爷老早就看上了落雁，便趁火打劫，说只要落雁嫁给他，就有花不完的钱。
青鸟听到这，支棱起身子，“难不成书生的盘缠，是那个少爷给落雁的钱？”
“对。”静梧点点头。
雪雁眨了眨眼睛，“就没有别的办法么，她拿了那个少爷的钱，不就不能嫁给书生了么？”
静梧接着讲道，落雁说，“既然没有别的办法，就只有这样了。我没有别的愿望，就只希望父亲能好起来，他能有出息罢了。”
书生出发没多久，落雁就嫁给了那个少爷，可是少爷很快就听说了她和书生的事，勃然大怒，从此日夜凌辱落雁，就在书生回来的前一天，落雁自尽了。
“啊？”青鸟和雪雁都大吃了一惊。
“为什么不等书生回来？再等等吧！”青鸟着急地说。
雪雁小声回答道，“等他回来有什么用？她已经嫁给别人了。”
“跑啊！”青鸟说，“书生考了功名，将来做了大官，还怕村里的什么少爷？”
“跑？哪那么容易，书生要是做了官，更不能娶别人家的妻妾了。”这时彩鸾开了口，喃喃地说，“她是不想让书生看到自己这个样子吧。”
“唉！”彩鸾、青鸟、雪雁都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书生知道真相之后，痛苦不堪，发了疯似的到处去寻，说是要找一条往阴间去的路，将落雁的魂魄寻回来。
旁人都以为是他一时的疯话，可是没想到，人的执念若是深到了一定地步，就真的可以找出去阴间的路来。
到了阴间，见了阎罗，连阎罗也被书生打动了。他说，世间的因果轮回自有其法，你心上人的魂魄是不可能还给你的，我只能等阴差将她的魂魄引来时，许你到奈河桥上见她一面。
可是这奈何桥上，是没有回头路的，无论是人还是鬼魂，都只能往前走，若是回了头，就会被永远困在桥上，不能还阳，也不能往生。也就是说，书生和落雁，只能见到擦肩而过的那一眼。
“啊？这算什么啊？”青鸟气鼓鼓的，“只是看一眼？不能在一起，有什么用！”
“青鸟姐姐，阎罗大人许他们见面已经是开恩了。”雪雁说。
“是啊，能补上错过的最后一面，已经很好了。”彩鸾说。
书生就在奈河桥上等，等了不知多久，终于看见了自己的心上人。
她像活着时一样，笑盈盈地从对面走过来，从他的身边经过。书生隐约听见，她对自己说了句话。
“什么话？”青鸟和雪雁齐声问。
书生没有听清，在奈河桥上，一切声音都变得很低很低，奈河桥虽然人来人往，可是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他着急回过头，想要再听一遍，可是就在他回头的那一瞬间，原本刚刚经过的落雁忽然就变得很远很远，原本不长的奈何桥，忽然就没有了尽头。
他跑啊跑，到处追到处寻，也什么都寻不到，他终于是被困在奈何桥上了，从此以后，他的灵魂被困在奈何桥上，阳间只留下了痴傻的书生，见着谁，都以为那是他的爱人。
故事讲完了，几个小姑娘在这个结局中没晃过神，过了好一会，青鸟才冒出了一句，“这就完了？”
“是啊，完了。”静梧微笑着说。
“什么嘛？叫他不要回头，那个书生为什么偏要回头？是不是傻？”
“因为没听清落雁姑娘说话嘛。”雪雁小声回答着青鸟。
“那也是傻！”
静梧笑着摸了摸青鸟的头，“他太思念自己的心上人了呀，再聪明的人，遇见了自己的心上人，也会被冲昏头脑的。我想，就算他娘子不同他说话，他也一定忍不住回头的吧。失去了毕生所爱，就算回到人间，又与死去了有什么分别，人间也不过是另一座没有时间的奈何桥罢了。”
“所以，落雁姑娘到底说了句啥？”
静梧想起她和彩鸾也问过陆管家的这个问题，她的眼泪从她布满皱纹的脸庞上流下来，声音颤抖着说，
“她说，‘你别回头，往前看，只管往前看。’”没等静梧说话，彩鸾就率先说出来了。
夜确实深了，静梧必须睡了。和往常一样，彩鸾又做出一副“今晚我受累给小姐守夜”的模样，将其他人赶了出去，自己却一溜烟钻进了被窝。
说了一夜的话，静梧有些累，她没有像预想中的一样会失眠，而是很快就睡着了，还梦见了自己站在奈何桥上，周围是厚厚的雾气，叫她什么都看不清，她一直在跑，却好像始终都在原地，她一直在叫喊着不知谁的名字，可是那个声音消失在了浓雾里，连她自己也听不见。
静梧被惊醒了，她猛地睁开眼，大口喘着气，不过回头就看见了彩鸾的睡颜，心想，“是梦啊。”便平复了一下心情又睡去了。
第二天醒来时，她早已将这个梦忘得一干二净。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落叶他乡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