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缘》椿尽华生

5、前世君可识丹青

　　书生自背篓取了一张白宣，铺展在溪边光滑的石面上，又拿了一只玉杆狼毫，借着清澈溪水研开了颜料墨块，便卷起长袖伏在石上绘图。
　　清风拂过，枝头三两瓣不知名的浅白落花借风飘洒，落在书生弯下的肩膀衣襟间，与他衣上绘制的大片花纹图案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簇簇飘散着浅淡香味的，迷人的景色。书生提笔勾勒，修长指骨弯曲，紧握着手中的画笔，一举一动皆透露着内敛的坚韧。
　　他手中画笔形状奇特，笔杆如玉，上面的纹路却似老树皮纹，本是粗陋糙简的外表，配合着美玉一样的质感，无端显得神秘又奢华，纹样古朴，温润天成，与书生一身内敛的气质，相得益彰……就仿佛是专为书生而打造的画笔。
　　书生偶尔抬头望向眼前的墨牡丹，满头乌发随着他的动作从肩头腰背处滑落，上面沾惹的浅白花瓣调皮的跟着乌丝滑动，在黑缎子一样的头发里泛着莹玉般的泽芒。
　　牡丹花在一丛碧绿里兀自绽放，层层叠叠的精致花瓣随清风轻轻颤抖，从花瓣里滚落出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似乎是清晨不化的露水。那水珠在花瓣上画出一道浅浅的水渍，又在枝叶间留下一条条水痕，最终隐匿在了花叶中央。
　　牡丹花馥郁的香气随着微风萦绕在鼻尖，书生将牡丹细致地勾勒，露水凝结，蠢蠢欲滴，风随落花浅摇，遗落成一副墨题的《山间溪流墨牡丹图》。

　　燕青揉额，梦境里几番辗转，他已经分不清哪里是梦，哪里又是现实。
　　揽衣起卧，他拿了一条寸宽的雪玉发带束紧一头墨发，洗漱过后便推门出了寝室。拨开帘幕，燕青拿起木架上伴了他走过腥风血雨尸海万千的长枪——虎头湛金枪。
　　枪身通体青黑，乃寒铁打造而成，长一丈一尺三，枪头为黑金虎头形，虎口吞刃，枪体镀金，乃铂金铸就，锋锐无比，砍刺剁劈，不怕火炼，百炼精铁。
　　廊外依稀是晨光熹微，入暑的清晨略微寒凉，燕青只着了一件雪白的外袍，便提着虎头湛金枪来到庭院空地处起手举枪。
　　燕青衣袖微拂，反手涮出一朵浅金色的刃花，树上的翡翠叶子染了一夜露水，皆受他剑气所激，扑扑溯溯地掉落一地，打湿青色的石砖。
　　晨风略带着丝丝凉意，吹动身上雪白的袍带，也卷开了自头顶垂散至腰下的漆黑长发。
　　眉眼初动，平静的眼光里映着自己掌中的长枪，凌厉傲然的刃光，一挥一振之间，似乎生生劈开了沉郁微黑的天色。
　　举枪之下，曾经战场上尖锐的戾气已经消退，有的只是举重若轻的气势，和磅礴若斯，森寒冷瞰的睥睨。
　　招式越来越快，骤然间，一声虎啸般的低沉枪鸣响起，下一刻，燕青已反手收了长枪，枪尖斜斜指地，从上缓缓滴落下一珠剔透的露水，与青砖相撞出一个清脆的音节。
　　燕青长身玉立，头颅微侧，随着那一声露水滴落，他缓缓抬起头来，目光直直射向庭间的牡丹——那一株墨牡丹。
　　彼时天光大亮，满园牡丹迎着晨曦明亮柔和的阳光徐徐绽开，刹那间彩缎纷飞，一庭绯红迤逦，而燕青眼中，只有万花中央那一株傲然独绽的墨牡丹。
　　“……出来吧。”
　　燕青缓缓开口，低低沉沉的温绻音色打碎了一派寂静的晨光。
　　尽管那一日喝醉了酒，却依然记得这牡丹化作了踏月的女子，纵然匪夷所思，但这在嘉靖王朝，也不是不曾出现过……而那牡丹脚下染血的泥土，也就不可能是府中人作怪了。
　　果然，随着燕青话落，墨牡丹枝叶几番抖动，便伴着金粉化成了一个黑衣的袅娜女子，盈盈直立。
　　丹绝抬眸，眉眼间犹自缭绕着几分堪然憔悴，她菱唇微启，开合几下，终究是未曾吐出半个字眼，只拿一副黯然眼神凝视着燕青。
　　燕青望着眼前女子，眉心微微锁了一下，继而便问：“你怎的……变成了这副模样？”
　　丹绝长睫轻颤，侧过了身形，道：“一千年辗转，丹青笔给我的灵气就要到头，如今，我也随着人类一般，大概……只余下短短几十载了罢。”
　　燕青皱眉：“那你茎上划痕和血渍，是怎么回事？”顿了下，又道：“别想隐瞒我，我迟早，会知道的。”
　　丹绝青葱纤指抚了抚手下一朵艳红的牡丹，沉吟半晌，燕青也不催她，只从怀里取了一方雪白的帕子，径自来到一旁石桌前，坐在石凳上细细擦拭手里的虎头湛金枪。
　　因着他一贯立下不得令不得入内院的命令，所以这院子里发生的一切，也不曾有下人来打扰。
　　“千年前你赐我灵气，让我得以留存至今。赐灵之恩，丹绝不得不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