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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回 ...

  •   话说这女奴眉儿自幼没入掖庭,长在深宫,整一个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照这个活法儿,能撑到四五岁上已是奇事,遑论什么呵护教养。而她甫一长成,整个人却无半点干枯,面色红润饱满,身子骨一看就旺健。更难得是,她说话时眉目灵动、半含笑意,在掖庭这么个鬼地方,算是独独的一份儿。
      像喜欢春风拂过幽谷那样,宫人都很喜欢这个女孩儿。她仿佛有什么怪力,生来就讨人爱怜。众人的心思都这样,既然喜欢,便时常偏爱,愿意包容那些无伤大雅的小心思——譬如晓得她爱乱逛,就安排些送柴送药的活计,多跑跑腿儿。若碰上皇帝生辰,又或是皇帝得儿女,宫里糖水糕饼的赏赐,也会特地多给她留些。
      这日阳光正好,恰逢帝后禁苑赏花。远见层层叠叠,如云如雾,这二人心中也可意得很,坐在篮舆步辇之上,摇摇晃晃。行到一处水榭,宦官将坐具安置好,武后起身搭手去扶圣上,好一副琴瑟和鸣的画卷。
      忽听得“嗷呜”一声怪叫,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白光朝帝后扑来。好巧不巧,来者竟是一只纤瘦的大白猫,正伸着爪子要抓人。左右大惊失色,他们个个晓得皇后厌猫——更别说这是只直取皇后的妖兽。宫里许久禁私养狸猫,也不晓得这蠢物从哪里来的。
      几个宦官宫女挤过来要挡,脑袋都撞痛了。又有人举着旗幡,挥舞着作势要撵那猫,偏偏打不到这灵畜。手忙脚乱之中,听得一声喝令威严凌冽:“你们退下。”
      人群三三两两撤开。白猫扭头对皇后弓起身子,后背毛儿都炸开,喉咙传出一声沙哑的低吼。武后冷冷觑着它,一言不发。白猫倏忽掉头蹿回去,快如闪电,顷刻只留草木沙沙作响。武后见了皱眉,转头向篮舆之上的皇帝低声道:“这猫是有些怪。雉奴,我去看看便回。”
      那边草木繁盛,小木亭坐落在树荫下,檐顶闪烁着光斑。再转过屋角,是一道青石长廊,雨水渗进缝里生了青苔,蛛网结在柱间。平日没人来此处玩耍,因而不常打扫,一派荒凉杂乱。
      苑总监为献殷勤,一路小跑跟皇后过来。刚气喘吁吁停步,这一下子脸挂不住了。掖庭令幸灾乐祸瞄了他一眼,转头看长廊,霎时脸也白了——
      那白猫侧躺在地上,露出无毛的下腹,微微粉红。它身子扭来扭去,舒服得哼哼,两个爪子在空中张牙舞爪乱划。正挠它肚皮的女孩,身着一层薄透的棕麻衣,这打扮也只能是掖庭出来的宫奴。
      “小元宵,你又跑哪里淘气去啦?怎么走了这么远啊。”女孩的笑声银铃一般,指尖还轻轻搔着痒处,“弄得脏死啦,我可没工夫帮你洗澡。你去找那两位阿姊……”
      猫儿扬起脑袋,舔了口她的指腹。
      掖庭令轻轻咳嗽一声,又重重清了清喉咙。女孩身子一凛,赶忙仰头望去,与武皇后四目相对。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女人——妆容精致,长发一丝不苟盘起,面庞美丽而威严。女人的衣裙是那样精致,金线纹绣着游凤,她梦里也没见过这等华美的。那么片刻女孩只是愣愣看着,心里暗想:这么件裙子的耗费,哪怕只扯下一个衣角,也足以让十个宫奴饱暖吧。
      她咽了口吐沫。
      掖庭令是个油滑的中年人,作为一个早就去势的男子,难得有一副破锣嗓。眉儿在宫里生活了十几年,也就见过他两次,都是听他絮絮聒聒、啰啰嗦嗦训话。那宦官的姓名字号记不清,眉儿索性起个“破锣碎嘴”的诨名,一时做了笑谈。
      “破锣碎嘴”此时呵斥着让她下跪,她只望着皇后的衣裙出神,充耳不闻。那人气急,上前一巴掌扇过去,其力道之大,让她不由得跌坐在地。白猫儿受惊跳起来,奔着“破锣碎嘴”光滑的下巴就是一口,人猫都吱哇乱叫起来。
      吃痛间,眉儿下意识捂了半边脸,一手去撑地面。不想胳膊肘碰上青苔,“哧溜”一声四仰八叉躺下去。挣扎之下,见武皇后信步走到她身边,居高临下端详着她。她一时脑中空白,也愣头愣脑对着那道目光。破锣碎嘴刚扯开了猫爪,脸上挂了彩,冲过来又要一巴掌:“你还看,还看!看什么看!”
      武后止了这人,目光却没有离开她的脸庞:“你叫什么名字?”
      “眉儿。”
      “眉儿。嗯——你姓什么?”
      “奴婢不知。”
      “那你——哪一年入的宫?”
      “——回皇后的话,奴婢……奴婢不知。”
      破锣碎嘴心下着急,额头星星点点冷汗逼出来,连忙腆脸笑着插话:“皇后,这掖庭里都是些贱奴,平日里蠢笨呆傻的,春夏秋冬都不知,更别说年月了。”见皇后神色放松些,他更是眉飞色舞,讪笑道:“皇后若是想知道,我这就叫人去查籍录,立刻给您送来。”
      待他絮叨完了,武后凤目一瞥:“我问你话了么?”
      他赶紧掩了嘴,冷汗缀额,覆上薄薄一层。
      “眉儿,你知道自己多大了么?”她俯首问地上的女孩。
      “十……十三。”她自己也不能确信的。
      问完这句,武后微微点头,对身边的掖庭令道:“放回去好好学学规矩。别让她往宫城这边来了,我不想再看见这个人,懂么?”语毕,没有片刻犹疑,果决转身去了。
      听到这句“好好学规矩”,眉儿心就凉了半截。什么是规矩?黑屋禁闭是规矩,鞭子木杖是规矩,绞杀的麻绳也是规矩。好好学学规矩,身上不免落下个什么病症,轻则留疤,重则废了手脚。这还算好的,之后动弹不得,饥饿无力、头晕眼花,气儿都喘不匀。到时候茅草一裹,扔到宫人斜,坑都没人愿意花力气挖。
      出神间,破锣碎嘴揪着耳朵,将她整个人提起来:“你想死是不是?不知道磕头谢罪就罢了了,还仰面视圣。皇后问你姓名,你编也得给我编一个,支支吾吾的,你想死我还想活呢!方才对那蠢猫说话倒是机灵,怎么一见皇后就丢了魂儿,木讷成这样子?”
      眉儿疼得满眼是泪,连连出声求饶。眼眶溢满清泪,可怜巴巴的,让人望而不免心碎。
      “管你的主簿是哪个?”掖庭令狠声问。
      “马……”她说着就顿住了。
      “马主簿?不是分去司农寺了么?你个小妮子别跟我耍花招。”破锣碎嘴一手钳住她的喉咙。
      眉儿咳了两声,道:“张主簿。”她越发喘息不顺,好在那宦官及时放下了。左一句右一句数落着,眉儿却听不进去,只为自己的命运担忧,后背隐隐作痛。上次被打的臭死还是六七岁,那时掖庭新进了批罪奴,其中有个女人,面容白净举止优雅,一看就是名门闺秀。她没有太多忧愤,怀抱出生不久的小女儿,摇晃着、安抚着。
      后来这个女人被召去宫中,做了新生小公主的乳母。彼时眉儿才知道,她出身“五姓七望”荥阳郑氏,这个姓氏是贵中之贵,男人娶到都是烧高香的。五姓乃“崔卢李郑王”老派贵族,自恃名门,连皇家都看不起。武后参政以后,为了打压旧势力,提升武姓地位,重修过《氏族志》。可民间不认这一套,五姓女依旧吃香得紧,彩礼成几倍的翻。
      用个五姓女做乳母,也只有皇家敢想。固然也只有掖庭罪人,囹圄中身不由己,才愿意做这等事。郑氏每日清晨上接送的马车,夜深回来。她的小女儿不能时时顾及,眉儿也帮着照料。只是眉儿天生好奇,尤其对宫墙那头的世界,总是心痒。她总缠着郑氏询问,问宫殿是什么样的,小公主是什么样的。那女人神色疲惫,回住处搂上了女儿,应着应着便抬不起眼皮。眉儿见状也不便再问,只有悻悻住嘴。
      终于一日逢节,皇城一片喜气洋洋,宫禁稍稍放松了些。眉儿好求歹求,郑氏答应带她过去看看。小公主的寝殿是不能进去,她便站在门外守着,伸长脖子往里望。一个不留神,被宫里的翊卫捉住,绑了手脚。那一顿也不知是谁吩咐的,刚带回掖庭,忽而叫人按在院里狠打。那么个六七岁的孩子,身子还柔嫩着,浑身被打得血肉横飞,青一条紫一条。
      动手打她的人是张主簿,她称作“马头阿旁”的那位——阿旁是地狱里的恶鬼,加上老张是个长脸,便有了这名号。因为她的事儿,“马头阿旁”和一众宫人减了月俸,下手可狠。那一鞭子一板子,过去这么些年,还是想起来背后一阵疼,汗毛直竖。她是躺了半个月的,要不是年纪小恢复快,郑氏又善心照顾些,一定会没了小命。说起来她也不懂,自己当时怎么就撑过来了。
      上一次是不幸中的大幸,这一次,不晓得还有没有这么幸运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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