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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一回 ...

  •   这边柳眉儿刚被揪回掖庭,就在宫奴中间炸开了锅儿。一听是皇后金口玉言的旨意,张主簿赶紧“磨刀霍霍”,三下五除二将她绑起来,扔到院子当中。鞭子还没落下来,远远就传出一阵哀嚎,撕心裂肺。
      郑氏的小女儿名唤婉儿,生得明眸皓齿、聪敏伶俐。这年方才长到六岁,便对文字有着极佳的天赋和极浓的兴趣。此时她正拿着树杈默念,忽而耳尖一动,丢了手中的小棍儿往人群里钻。宫奴们的麻布衣服都扎人,当她循着罅隙挤到中央的时候,小脸已磨出几道红痕。吸口气定睛一看,可了不得,眉儿姐姐五花大绑在那儿,凶神恶煞的张主簿立在一边,左手是杖笞,右手是铁鞭。光听这鞭子的呼呼声都要倒抽凉气的。
      眉儿刚刚的鬼哭狼嗥,是在向她求救呢。可她一个年幼的女孩儿,一没资历二没威望,现在能做什么?不把自己搭进去就算好的。
      脑筋一转,她便想到了义阳、宣城二位公主。她们同在掖庭,虽备受冷落,好歹是皇帝的亲骨肉。便是五品的尚宫,对着皇室血脉,必然也要退避几分的。说起和她们的交情,也是凑巧。母亲郑氏隶于贱籍,当年巧合做了公主乳母,却不能和他人一同受封。虽说出力不讨好,却在往来宫中时碰见了贵人——太子弘。婉儿的爷爷上官仪才华横溢,历任崇文馆直学士、太子中舍人,即做过几年弘的老师。后来他被皇帝升了宰相,小儿子上官庭璋仍留在太子身边,掌管闲厩文册,是弘的贴身近臣。
      李弘与上官一家交情匪浅,见郑氏形容憔悴,不免多问几句。当年上官仪谋反案冤情之深,众人都心照不宣。弘天性仁德,实在不忍,便吩咐手下照顾些郑氏母女。鄱阳王李素节就藩后,他的偏殿就闲置了,恰好收拾出一间小别院。虽不比从前上官府上舒适,好歹清雅素净,而且面南,比原本的地方暖和许多。
      李素节的生母是萧淑妃,十数年前过世了。他与义阳、宣城二人一母同胞,本在宫中的住处就近,因而婉儿和郑氏住进来后,算是与她们毗邻。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远在城北大明宫的老爹日子滋润,想不起年轻时欢情留下的女儿,倒是住在旁边的宫奴亲近些。两位公主受够了深宫寂寞,见了襁褓中粉嘟嘟的小婉儿,喜欢得不得了。郑氏每日往来掖庭与大明宫,看顾不到的时候,大都是她们悉心照料着。
      婉儿心下盘算着,有了这层关系,救眉儿姐姐便有七八成把握。救人要紧,当下她顾不了太多,撒开腿就跑。眼见前边有道院栏,绕路要一炷香的功夫。所幸右边墙根子开了个小洞,眉儿姐姐带她爬过一回,路还记得些许。她身子纤瘦,两三下穿过去,一整个灰头土脸的模样。
      “公主,您可怜可怜我们,赶紧下来吧。万一摔着了,皇后治罪下来,我们都吃不了兜着走啊!”这边大槐树下围了两三层宫女,是水泄不通。
      树上影影绰绰坐着个小人儿,叶片掩映间看不清面庞。不多时,一只小小的乌色高靿靴落下来,砸在不知哪个宫女额上,众人“嗷”得退了半步。枝桠之间没了声息,宫女个个战战兢兢,面面相觑。
      “从墙那边钻过来的那个是什么人?”冷不防头顶传来声稚嫩的童音,“冒冒失失在宫里乱跑,没个规矩。把她给我拿过来。”
      “是,是。”三两个人赶紧动身。
      “错了,错了。西边!”树上的小人儿不耐烦了,“你们还真是蠢笨。”
      这便是武皇后的小女儿太平公主,只不过那时还没封号。说起她,宫里人人都知,也人人都怕。她是皇后唯一的女儿,也是最小的孩子,真叫一个“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一来二去,竟养成了个混世小魔王——皇后先后请了三任太学先生教她读书,她呢,又是烧人家胡子,又是涂人家眉毛,没过几日先生们都撂挑子不干了。见此情景,皇后也是气不打一处来,决心要亲自教训这个不肖女。拿起大皮鞭子,公主便软了声音,眼泪汪汪抱着她的腿:
      “阿娘,我想要阿娘抱嘛……”
      她睫毛长长的,眼睛忽闪忽闪,脸嫩的能掐出水来。皇后一看,心软的化成一滩,赶紧将女儿抱在怀里:“都是先生们不好,他们才疏学浅、一无所能,还怪你顽皮。月儿不哭,不哭啊。”
      说着就给皇帝使眼色,要那些先生通通减俸、贬官。消息一出,国子监的司业和祭酒都冷汗直冒,就怕哪天帝后点他们去教太平。皇帝一问便是:“我学识浅薄,难堪大任,还请陛下另请高明”,一来二去就耽搁了。皇后无可奈何,只有暂将小公主安置在崇文馆——那是太子专属的学馆,也收一些皇亲贵胄。没了单独的先生盯着,小公主变本加厉,常常逃学不去,在宫里乱逛着玩儿。
      这天迟日春丽时节,槐花初放,清幽的香气弥漫在宫中。公主生性爱玩儿,趁人不备三两下上了树,坐在枝头眺望太阳。这可吓坏了侍从宫女,一个劲儿唤她下来,但她哪里会听。远望便见一个小宫奴,大约与自己年岁相仿,挣扎着从墙根下边钻出来。
      两个宫女架着这小宫奴送到她面前——
      婉儿刚落地,心里只暗呼不好,不晓得是冲撞了哪位主子。行了礼后,她只低头不做声,期望问几句就能放她走。急着救人呢,可不能在这儿耽搁太久。
      “宫规森严,讲究行止有节,你乱跑什么?”树上的声音稚嫩而又威严,“抬起头来,本公主问你话呢!”
      婉儿悻然仰头,只见一只白生生的小脚丫,挂在树枝下边,毫无节奏地乱晃着。女孩梳着双鬟望仙髻,一手扶着树杈,一手捻了串槐花。阳光从她背后透过来,周身浸了一圈光晕,好似坠入凡间的精灵。
      “弄得这么脏,还从那个地方出来,不会是来偷东西的吧?”她咯咯笑起来,“怎么,你不会说话么?”两指拈起淡黄的槐花,悠然送入口中。樱唇浅嚼三两下,轻轻唾了一口,那花瓣便落在婉儿额上,顺着滚至肩头,掉入衣裙。
      “公主……”婉儿皱了眉,还是忍下来低头请罪,“是奴婢过失,还望您高抬贵——”
      又一口碎槐花落在她发丝。
      “公主,奴婢年纪尚小,绝不是什么盗贼。此次实乃无心之过,还望……”
      “抬起头来。”她双唇衔着花瓣,声音多了分嘤呜。唇色淡粉,与浅黄交融。那只晃来晃去的裸足,有着玉和霜的剔透,看得婉儿不由想起《乐府诗》一首《双行缠》:“新罗绣行缠,足趺如春妍”。后两句是何,似是……
      他人不言好,独我知可怜。
      “你自言自语什么呢?”张口,花瓣从她的唇间飘下,“你一个宫奴,会念《乐府诗》?”公主笑弯了眉眼,扔了槐花:“你念的这两句,前文写的是女子足美,可谓淫词。这么说来,你是轻薄本公主了。”
      “不敢!”婉儿忙又低首,“奴婢绝无此意。”她此刻只念着去寻义阳宣城。
      “可是觉得我脱了乌靴罗袜,光天化日下,有伤风化?”
      “不敢……”
      “那你伺候本公主穿上好了。”说话间,白影嗖地从树上落下,左右刚要冲上去接,那人已然轻盈落地。她斜倚着树干,伸腿出来,吩咐道:“把我的靴子给她。”
      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此刻不是傲骨铮铮的时候。婉儿不做声接了靴,半跪着要为她穿,却见公主肌肤沾了树叶灰尘。许是方才下树时不小心碰上了,婉儿心思灵巧,便从袖口掏了小帕擦拭。
      刚揩了没两下,公主身子一侧,用脚趾勾起她的下巴。婉儿躲避不及,仰脸时满目惊诧,对上小公主的笑颜:“《乐府诗》,谁教你的?”
      “是我阿娘。”
      “你阿娘?你在骗谁呢。便是大家女子,除去《女诫》、《列女传》,最多也就学个《诗》《书》《礼》《乐》《春秋》。男子读完这些,便能进国子监进学,还看什么《乐府诗》?何况你们现在是奴婢。”她的拇指在婉儿下巴划了一圈。
      “回公主的话,即便是奴婢入宫,也要量才叙用。我家承蒙照拂,母亲又识文断字,太子殿下心善,特意许了阿娘入崇文馆,助典书、校书等人整理书卷文稿。我时常随她出入鸿儒之间,因而耳濡目染,学了些皮毛。这就像……汉朝的金日磾——他本是匈奴王子,被俘后给武帝养马。因为精通驭马之术,又从刺客手中救驾一回,逐渐被重用。后来汉武帝杀钩弋夫人,还让他当了托孤大臣呢。”
      “年纪不大,口气倒不小,还要做什么‘托孤大臣’?”公主指尖顶住她的喉咙,轻踏一下,婉儿不由咳嗽两声。赶忙顺手取了靴,为这难缠的家伙穿上。
      “你是上官家的孙女吧?”公主脚还踏在她肩上,忽而云淡风轻提了一句,“还当弘哥哥真心关照你们母女呢,不过是收买人心罢了。那么一个近臣全家被杀,明着不敢站出来反对,暗中悄悄给你们好处。一边不公开和父母作对,一边向跟着他的大臣彰显仁义。弘哥哥从小学的帝王术,帝王术岂是“仁德”二字能概括的。”
      说着小公主低下头,凑到婉儿耳畔:“要我说,这些事日后必有风波的,跟着他不是长久之计。要么……”
      她忽的停住了,对着婉儿莞尔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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