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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祁柔玉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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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疯得很早。
或许是因为阿爸说娘亲是个疯子,而我有样学样。
娘亲疯的那年我五岁。
可我对“疯”的记忆比那要早得多。
当我还在襁褓的时候……
我记得她抱起我……
她将我放在春藤遍生的田野,以油纸伞搂了漫天的鹅黄花瓣。
那是我最早的记忆。
直到现在仍旧没有褪色。
可自那之后的第二年,她跪在地上嘶吼,完全失了掌门夫人的风范。
她骂了什么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人总是轻而易举地忘记痛不欲生的细节,却要铭心转瞬即逝的幸福。
我始终觉得,人是偏心快乐的。
否则我无法解释,为何我对我的童年毫无印象。
我想我是幸福的。
身为掌门之子,我没有理由认为自己不幸。
只是至我十岁时,娘亲与阿爹已然完全不合。
那日我在小院练拳……
我听到木桩人与我的呼应,三千六百破绽,唯我取其命门。
我想我不该那么专注的……
因为一位夫人冲进大门……
她满头满脸的血。
“为什么不救我?”她问我。
“妳阿爹要将我打死了,妳为什么不救我?”她诘问我。
我后知后觉地辨认出来,那是我的娘亲。
她的额头流下漫长而蜿蜒的红河,那里曾孕育过我的生命。
“我、我在练拳……”我听到自己回答。
于是她露出绝望的神情。
我哭着抱住她:“娘亲对不起,阿乖没有听到……阿乖真的没有听到。”
她苦笑着摸我的头,转过身,阿爹站在那里。
阿爹从不在我面前发怒,这一次也没有例外。
他让娘亲过去。
我不明白……
她们每日都要斗嘴斗殴,只是今日似乎……
我还不明白。
阿爹和娘亲总有自己的打算,从来不让我参与。
我没想过那一刻我该挺身而出。
那天,阿娘失踪了。
我在宗门上下找了好久,最终在山林里迷了路。
我想,我可能和阿娘一样,太累太累了。
可黑暗中忽然出现一位神女,她身着赤色衣裳,眉目张狂。
“小姑娘,妳是想见妳娘亲最后一面,还是回到龙跃门做妳的千金大小姐?”
我不记得我说了什么……
我只记得她将娘亲从一道石门中挖了出来。
娘亲还穿着上午那件袍子。
额头上蜿蜒着生命的红河。
神女问我:“妳不哭吗?”
我不知道……
我好像风寒做了梦魇,睡醒后就有娘亲拍着我的背喂我吊好的梨汤。
神女又同我说了一些话,那时我已经听不进去了。
从此往后,我时常做梦……
梦里,有人在唱歌。
她的声音很低沉,却不悲伤。
她时常唱歌,我总是被她的歌声唤醒。
有几次,我看见一颗巨大的心脏在眼前跳动。
犹如神明。
它教我聆听未来的预兆。
好奇怪,心脏居然会说话,像人一样。
可每当我想遵循她的教导,去记住这些梦语,她们的面容和声音就会如同我善忘的童年,一并烟消云散了。
我很恐惧。
幸好神女一直陪在我的身边。
我和她形影不离。
她说她叫,启龙吟,是一抹游魂。
我并不介意和她分享我的身体。
因为没有她相伴的岁月,朦胧而黑暗,令我时常想要逃离。
现在,我可以一直忍受了。
很快,掌门将我封为宗门圣女,因为我被测得拥有举世罕见的火之相性。
同年,我竟于试炼中使出龙跃掌法第一式——祥瑞。
掌门大喜,为我改了名。
他说,从今往后,我要肩负起振兴宗门的使命……
他说,我要谨记,自己叫龙吟。
他说,待我名扬四,他要为我引荐高人,并寻觅夫婿。
我坐如针毡。
我终于明白,龙吟是谁的名字。
那不是普通游魂,那是残留在人世的龙跃门先祖之魂。
她为什么不散去?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唯有执念叫人遗留。
我时常忧虑。
我多么害怕,有那么一天,她要叫这世间只留我一人。
那时众人要拆去我的面具,发现无论是相性还是剑法,都非我所为。
十岁之前,我每月都要站上那蕴含天地神华的高台,再被掌门的荆棘抽下来。
他骂我是个没有相性的孬种。
我曾听娘亲说过,我还有许多兄姐妹弟,但她们也是孬种。
是龙吟。
是龙吟救了我。
是她为我带来了力量。
可我夜夜做梦,窥见的许多天机却没有一例与她有关。
我很害怕。
我开始更加频繁地入梦,并试着记住梦里的事情。
结果是我逐渐昏沉得人事不省,时常需要启龙吟替我掌管身体。
可这是我唯一能掌控的机遇……
我未有相性,不懂掌法。
似乎那些来自专注的小聪明小天赋,都随着娘亲之死一并逝去了。
我只知道,梦会为我带来未来的预兆。
我要借它窥见天机,并留下我最珍视的。
因为上天如此残酷,凡是人所欲求的,要将它一并夺走。
龙吟说我魇住了。
可我昏沉着、昏沉着,竟开始分不清,到底谁才是龙吟。
于是她说:“从今天开始,妳可以叫我……祁柔玉,怎么样?”
她将名字让给了我。
这令我害怕。
她的痕迹好像越来越淡了。
受掌门威压,我每日都要先修学所谓的御夫之术,再研习龙跃法门,时常看着镜子,分不清哪个才是我。
但她总是如一。
现在连她都不是龙吟了,那我还能是谁呢?
我问她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她只说,我们需要等。
也好。
至少她说的是,我们。
她说要等我的名字能被记上史书,要等月圆之夜落下一颗躁动的星火。
我忧虑地等着,愈绝望,就愈想要记住梦境。
掌门说我已经十分懂得勾栏之术,要我有朝一日去讨季折之的欢心,但在此之前必须保持处子之身。
我觉得他比我还疯,他却说,这世间的伟丈夫向来王不见王,而季折之,便会是修真界的九五之尊。
可众人都知道季年堂与天医阁交好,他与徐如意两小无猜,或许早已心有所属。
掌门用一种我并不懂的神情嘿笑,说,天下男人一般无二。
他让我从今日开始学舞,先叫第一坊的掌门尝尝颜色,也验验我的本事。
那个声色犬马的肥猪,出了名的喜欢舞姬……
我几乎想吐。
可当我再睁开眼,梦里的我竟穿着舞服。
我真的要疯了。
如果不是因为那天……我发现了这个世界上有和我一样的人。
她是一名术士,突然来到了梦里。
场中的火焰说,她是一名术士,生而为知之者。
她站去太阳身后,说:“若太阳陨落,我要知道是何人罪孽滔天。”
我想那颗可怖的心脏是对的,梦会给予我预兆。
因为那日我的心脏砰砰直跳。
我冥冥中觉得,修真界也要变天。
果然,不久以后,徐献徐掌门身死,异姓男人挟天子以令诸侯,凭徐掌门之子上位,将天医阁毁得面目全非。
我行走江湖听说,现今的修真界有如黑暗到来。
也正是那时,掌门说我舞技已熟,令我面见第一坊掌门,钱多多。
准确地说,是她要见我。
鱼步遐。
我才惊觉,原来第一坊并未被偷梁换柱,亦或者说,这代鱼氏女有通天之能,从这些男人手中抢回了宗门。
一直以来,她都是傀儡男子幕后的主人。
她为我沏茶,问我:“知道么,龙吟,妳有一个妹妹。”
我忽然回忆起来,娘亲姓徐。
我同徐掌门应是有些血缘。
但鱼仙尊的神情很悲伤,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她是那名术士。
“是谁杀了徐掌门?”我半是疑怪半是笃定地问。
然后她的神情愈加哀伤。
“如意那孩子……本该继承她的身份。”鱼仙尊似乎并不想让我参悟修真界的风雨,顾左右而言她。
我听懂了。
徐掌门是一颗太阳,徐如意本该代替她掌管天医阁,自此行善惩恶、救死扶伤。
可……
窗外一阵骚乱,我抬眉望去。
正见天狗食日。
鱼步遐轻声说:“我们没有太阳了。”
我不明白梦中的预兆怎么会出现在梦外,惶而惊然:“那不是梦,是不是?”
仙尊摸了摸我的头,自我十岁以后从未有人如此对我:“我们要等。”
我喘不过气,我要疯掉了。
启龙吟要等,鱼步遐也要等,她们到底在等什么?!
可我……可我既不是徒手开宗的启龙吟,也不是善于权谋的鱼步遐,我只能在绝望的夜晚抓住我微薄的机遇。
我愈加努力地去听梦里的声音。
那阵歌声时而有,时而无,我并不总是清醒。
我便数十年如一日,白日里战战兢兢,夜晚也不敢松懈。
我逐渐明白一些事情。
比如我的妹妹有了新的身份。
那只天狗吞下了她携带的太阳,于是心脏想了个办法——比如,给予她一个新的名字。
那名字似乎是叫,丘比特。
我很高兴,因为鱼仙尊说,她获得了一线生机。
可……为什么我的名字是,吉普赛人?
鱼仙尊说这是流浪者的意思。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很悲伤。
我有点不安,但很快,我又在梦外见到了和我、和鱼仙尊一样的人。
她是一个吹着笛子的歌者。
我确信,梦里,是她一直在唱歌。
她带来了吟游诗人的寓言,说这是世界的真相。
自那以后,时间仿佛变快了,我昏沉的时间越来越久,而龙吟模仿我也越来越像。
终于有一天,我记住了一个完整的预兆。
“夜晚来临的时候,月亮掉入了神岛。”
“月亮说:我看到了妳的影子。”
“而我说:我看见了月蚀。”
三天后,我在密林发现了一位遍体鳞伤的姑娘。
龙吟救她的时候,她几乎濒死,错把幻觉当真实。
她讨饶:“山姥,我错了,我再也不跑了。”
她又祈求:“告诉付强付誉,别生我的气了,我不该相信那些男人的话。”
她浑浑噩噩地看向我,忽然说:“妳的身体里,有两个灵魂。妳是一个双重身份者。”
说完就晕死过去。
我终于明白……
龙吟和我是一样的人,她也在梦里。
她是那个【影子】。
原来……
原来这就是预兆。
原来一切竟是这样的安排。
我并不怪龙吟利用我,没有她或许我早已结束自己的性命。
但我不明白,天之苍苍,我们究竟活在怎样的一方世界里?!
就是今天,龙吟说:“龙吟,我们逃吧。”
她一直在等待今天,等待我们看见一轮月亮。
可……
当我和鱼仙尊会合,将她带到吹笛者面前,那个苍老的女人不再歌唱。
她说:“妳灵脉具断,已无力回天,是我们输了。”
那一瞬间,月亮脸色惨白。
吹笛者走后,有几名修士来到这里,她们似乎就是月亮口中的“付家姐妹”。
后来的事我没有什么印象,龙吟接替了我的身体。
我只记得我逃离了龙跃门,化名为“祁柔玉”,成了个逍遥的散修,平日就接点活计混个温饱。
我不再做梦了。
或许是因为我已经心力交瘁。
只是后来有天,我接下天机阁发布的试炼,前往一个魇。
我看到了付强和付誉。
她们身边有了新的月亮,但她们对她十分不友善。
我明白,因为这是预兆所说的【月蚀】。
村民看见一轮残缺的月亮悬挂天空,脾气变得暴躁,不再相信她人。
可这个魇十分奇怪,不止付家姐妹,我的妹妹也进去了。
还有姗姗来迟的仇星。
我茫然地站在原地,听到龙吟说:“阿吟,我为妳找到了光。”
那时的我还听不懂。
但我想……许久以后,我会认同。
我不奢望自己有一个好下场。
我说谎了。
那日我听到她们刀剑相向,如同过往的每天。
我曾牵住二人的手,以为我就是她们的羁绊。
“娘亲,阿爹,妳们笑一笑,笑一笑就和好了。”
她们只笑我,碍事。
我是这般长大的,所以那天……我并没有当回事。
我以为那不过是如昨日的每一天。
是我害死了娘亲。
我想……
或许我……
生来就为了赎罪。
我们找到光了,妳还会一直陪着我的。
对吗,龙吟?